今天,在我打工的地方,社长跟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来到了日本呢?
这个问题,以前有很多日本人问过我,包括我的导师。
以前,我总是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应付,同时,也因此造成过很多的误会和尴尬。因为,含含糊糊的回答是根本不可能让日本人满意的。
可是今天,我感觉没必要再隐瞒什么,没必要再继续去违心的说谎。因为,说谎很累,而解释误会就更累。我老老实实的跟社长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日本。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来日本,是我母亲逼我来日本的。是我母亲为了达成她的心愿,跟我吵了十几年的架,最后如愿以偿的把我送到了日本来的。我自己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日本,没有目标的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来了。”
社长听了我的话,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对我的回答很显然充满了疑惑。这种表情当然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对社长说:“很惊讶是么?我自己对自己都不理解,更何况是别人呢。”
记得四年前,我来日本的前夕,曾经反反复复的问过我的母亲:“我去日本到底为了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日本?我去日本以后做什么啊?”母亲的回答很简单:“去日本挣钱啊,难道是为了去日本旅游吗?”我反问过:“既然是到日本去挣钱,那为什么一定要留学呢?劳务输出难道不是很好的一条路么?”母亲的回答很微妙:“劳务输出?你想去日本,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只要能去日本,留学是目前唯一的途径。臭小子,这就是你唯一的路!”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到底是谁想去日本?是我么?我惊讶的发呆,当时的我的神态和一个白痴没什么区别。
我不喜欢日本,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来日本。但是我现在却呆在日本,这是一个很现实的讽刺。我没想过要来日本留学,因为我早就知道,来日本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是我现在却在日本留学,虽然学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我从来没想过要来日本受这份罪,天天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天天披星戴月的到工厂里去做苦力。但是我现在却为了生存,奔波于工厂,学校,宿舍的三点一线。
我想,事情已经是这样的了,后悔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是着眼未来,尽量的努力吧。但是现在,就连这种想法都快变成了一种奢侈的理想和愿望。
留学生的身份一旦被环境所固定,剩下的就只有负担,沉重而又漫长的负担。我必须为了四年前的错误选择而承担四年的学习义务。换句话说,在学不到任何有用的知识的同时,我必须要承担高昂的学费,四年的学费。为了承担得起这四年来没完没了的费用,我必须要到工厂里去出卖体力和时间,而且是漫长的苦役和心灵上的折磨。而这样做,还要防止被日本的警察撞个正着。因为一旦被无缘无故的牵连到莫须有的罪名之中,那就有口难辨了。在日本的四年时间里,排华的声浪听腻了,反共的鬼调把耳朵也震聋了。感觉自己就象是身在鬼蜮,没有希望,也没有思维,快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僵尸。
来日本的前夕,我反反复复的研究过我将要去的日本的那所伪劣的冒牌大学。这是一个坐落在乡下的山沟里的大学,它的前身是一个中专类型的体制很不健全的专科学校。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学,自然,还是没有彻底的脱胎换骨。它依然是伪劣的学校,虽然名义上是大学。我记得当时我仔细的在学校寄给我们的地图上看过学校周边的环境:脱离市区很远的一个山沟的几个破楼;围绕着大学周围的是萧瑟的坟场和农家以及田地。我很疑惑为什么要去这种地方去留学,但是我母亲明确的告诉我:“谁希望你上什么好大学啦。我是希望你去日本,只要能去日本,去什么地方还由着你选择么?”
是啊,我能选择么?我连自己的意愿都被母亲给扭曲了,一个连自己的自由都没有的人,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有自己的专业和兴趣。但是我将要去留学的大学里却没有设置我喜欢的任何课程。实际上也没有人在乎我的专业和兴趣。这所伪劣的日本学校的生源极度的匮乏,为了保证学校自身不至于垮掉,所以学校的有关人员就来到了中国,来到了我的家乡所在的那个地区,拼命的打广告。打着国际交流的响亮口号,来中国招摇撞骗来了。当然这些都是我来到日本后,来到了这所根本就引不起我任何兴趣的伪劣的大学后,慢慢的了解到的事实真相。
第一年上学期,我潜心的听从那些教授们的胡扯和荒唐的讲课。虽然这所大学的教育模式还是幼儿园方式的,但是,我知道我在这里什么都算不上。一个留学生能改变什么?我只有逆来顺受的强做笑脸,来麻痹着自己的灵魂和不满。下学期开始,我忍无可忍,我决心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东奔西跑的去找过很多日本的好大学。转学或者考大学院成了当时我一时的人生目标。但是当时,在经济的压力下,我再一次失去了选择的余地。我没有上大学院的金钱后盾作基础,我只能是得过且过的混日子。考上大学院虽然很容易,但是,高昂的学费再一次让我退缩。最后,在来到日本的第二年,我选择并顺利的考取了了一个附近城市的专攻美术设计专业的一所大学,我选择并考取了美术平面设计专业的研究生[日本的研究生相当于中国的硕士研究生的考前预备生]。
我当时想,我可以说是勉强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目标了。至少,我可以学一门专业,也是自己喜欢的专业。我想我可以开始认真的上课,认真的去钻研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是,我忘了,我只是一个研究生,和真正的大学院的学生不是一个档次的。我的课程很少,导师给我的课程表是每周一节课。我只要认真的做完导师给我留的作业就可以了,其余的时间我可以自由的分配。在惊喜过后,更多的是茫然的感觉包围了我。学费虽然比大学院学生的要便宜的很多,但是,我却没有真正的快乐感。而且,就当时我的经济状况来说,已经是山穷水尽了。我在必须要不断的打工,依靠出卖体力才能维持自己的生存的前提下,对一切烦恼也就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理会:得过且过的生活在反复,筋疲力尽的感觉在重复,无可奈何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麻痹的感觉也日渐加重。这时的我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虽然行动上没有体现出来,但是心理上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本来预备好上完一年的研究生再继续读硕士,最终目标是博士。为了这个目标,我积极的打工,一点一点的积累着血汗钱。但是一次偶然的意外,我打工的事情被学校的事务局的职员们给打探到了。在那之后的几天时间之内,我被学校事务局的职员们呼来唤去的配合他们做调查。结果就是我的梦想的破灭:因为超时打工,在下学期,我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尽管我反反复复的强调我是为了积累考取本校大学院的学费而努力的赚钱,但是,这所大学的日本人根本就不讲任何情面,最后还是开除了我。
这就是日本,我想,我还是回国吧。回国后,我依然可以做我的白领;依然可以做着自己喜爱的工作;依然可以每天面对着电脑,用色彩和线条去编织着美丽的视觉效果和自己的未来;依然可以和客户们谈笑风生的谈论着平面设计的技巧和经验;依然可以和老板融洽的相处并无所忌讳的开玩笑;依然可以和文联的朋友们定期相聚,畅谈一些美术界的新动向和绘画界的新闻;依然可以和画友们唱着自由自在的歌,背着画夹和写生架到处去采风;依然可以在下班后自由自在的游身于电脑广场去搜寻喜欢的游戏和信息以及最新的技术资料。来到日本后,对国内时期的生活的怀念,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梦想,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奢侈的梦想。
我忍无可忍了,决定了要回国。我没有任何义务去为了日本的学校的振兴而贡献自己的青春和热情。为什么我要做一个日本学校的牺牲品,没有道理啊!难道仅仅是为了留在日本么?这么没出息的呆在日本,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呢?
但是事实上我再一次的妥协了,造成我妥协的力量来自于远在国内的母亲。她到现在竟然还能继续遥控我,这让我自己都感到荒唐。但是,事实上,我妥协了。我被别人灌输了一种耻辱感:就这么窝窝囊囊的回国的话,第一:对不起乡亲父老[听起来象是扯淡,实际上是面子上过不去];第二:对不起含辛茹苦的母亲[这更象是扯淡,实际上是害怕母亲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就麻烦了];第三:对不起自己[这就更不可思议了,回国明明是自己的愿望,难道想要达成愿望也是背叛自己么?实际上就是说没有在日本取得应有的成就而就这么回去的话很丢脸还差不多];第四:对不起辛勤培育自己的母校的老师以及经常来往的文联的朋友和画友[这听起来还好象是铿锵一点,但是实际上是怕被同行们耻笑而不敢回去面对他们罢了]。
忍了,我终于忍住了想要回国的冲动和渴望。就算在日本做一条丧家犬,也要挺住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吧。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谁让我走上了这样的一条不归路呢。与其怨天尤人,还不如正视自己的处境,力争上游才是硬道理。我再一次的安慰自己,同时,为了签证的延续,不得不继续搜寻着适合自己专业,同时也能承担的起学费的学校。在来到日本的第三年的春天,我选择了一所附近城市的教育大学的美术教育专业,顺利的考取了这个大学的大学院的硕士课程。
这是一所国立大学,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国立大学的费用比起那些骗人的私立大学的费用要低得多。同时还可以申请学费的减免,还可以申请奖学金,前提是只要我努力的学习。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两年前我很自豪的开心的笑过。
我忽略了一个极端重要的客观不利因素,这所大学所在的城市根本不欢迎外国留学生,几乎没有一个工厂准备给外国留学生提供工作。我在考入这所大学之前所积累的存款在正式开始上课之后的8个月之后再一次山穷水尽了。在经济上最艰难的时候,学校的宿舍管理处也把我轰了出来。在走投无路的尴尬中,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所伪劣的日本大学所在的城市,虽然离学校的距离变得遥远了一点,需要坐电车再加上换乘班车,花上四个小时才能到达学校,但是,为了一份能让自己生存下去的工作,我别无选择的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在学业和生存之间,我首先选择了生存。难道我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么?
我快绝望了。新的工作并没有那么顺利,打工时间被限制得很严,工资水平当然更不用提了。辛辛苦苦的打了一年工,好不容易积累了一点准备交学费的钱,却又被一个被我收容的无赖偷光了拿去喂了老虎机。而这期间,我的导师又无事生非的乱找我的茬,连我正当的申请奖学金的请求也被导师无情的拒绝。理由是我没有缴纳日本国家的健康保险税,所以没有资格申请奖学金。我的天,我哪来的钱去缴纳你们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税金。我没生病,也不需要什么健康保险。如果万一我生病了,就你们日本的昂贵的医疗费我是绝对付不起的,我还会指望你们的健康保险?笑话啊。生病了,我就卷铺盖回国,谁还有心情陪着你们这些日本人胡闹啊。但是,我的导师却厉声的告诉我:“缴纳健康保险税是每个在日公民的义务,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缴纳。没有钱不是理由,你明白么?”我明白了什么?天知道。我不是你们日本的公民,也不是你们日本人的奴隶。我连最起码的和你们日本人相同的待遇都没有,我凭什么要和你们日本人交一样的税金,尽相同的义务?这难道不是非常荒唐的逻辑么?日本人真是不讲道理,简直就是歪理横行。就像你们当年的军国主义好战分子那样,满口的胡说八道,明明为了掠夺中国的资源而派兵抢占了东三省,却硬说是为了替中国人建设中国而派日本人来华的那种右派言论一样信口雌黄,胡言乱语。算了吧,不给奖学金就算了,就你这个所谓的导师,这两年来,到底教了我什么有用的东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我忍气吞声的维护着你的面子,在你这个傻瓜面前降低着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你还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么?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导师,实际上,你到底有什么真本事让我心悦诚服过?事实上,你只不过是一个带着博士帽的骗子,没什么真本事的滥竽充数的典型罢了。我为了维护你的面子,辛苦的打工挣钱给你交学费,你还嫌什么?吃饱了撑着你了吧?
现在我是真的想回国了!一切都已经受够了。忍耐力已经快达到了崩溃的极限。
这里没有亲情,没有友谊,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这里的一切都是苦役,这里的一切都是负担。这里的空气在凝固,这里的思想在僵化。这里的一切都是利益,这里的一切都是金钱。这里演绎着无奈的沉重和悲哀,这里的岁月变得灰暗而漫长。这里的一天是无聊而又痛苦的24小时,这里的一年是在担惊受怕里度过的365天。这里的人际关系是虚伪的,付出的代价却必须是真实的。这就是不等价交换规则,这就是日本人制定的规则;这是令人难以服从,却逼着你必须服从的规则。只要我在日本呆一天,我就必须要服从这个不等价交换规则:付出自己的一切,然后一无所获的滚蛋。这就是日本人的目标和对我们的期望。我们唯一所能得到的,就是入国管理局的肯定,也就是护照上面那个可以更新延期的签证。
我凭什么一定要这个签证呢?为什么?答案在哪里?
谁能告诉我?
2007年4月10日
山野居士
记于日本新泻县柏崎市寓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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