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复制一段苦乐荣辱的过去,把济南市花园庄以东的这片地域粘贴在记忆的相册里。那么,闯进我们视野的是“城边头”那杂七杂八的田野和零星散落的村庄,更有那突兀于半空的洋式“尖尖楼”。坐在胶济铁路黄台站以东的列车上,老远就能瞥见这个令人酸楚和洋气壮观的标志性建筑。所谓酸楚、洋气,是因为那尖尖楼是洋人建造的天主教堂,它曾经在列强们入侵和倾轧中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所谓壮观,是因为它的的确确是这一带最高的、唯一的洋楼。所谓“标志性”,是因为它误用了原始“洪楼”一词。于是,产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龃龉。
尖尖楼本来没有中国名称。
原来,尖尖楼西面那个小村庄里,有一姓洪的人家有座私家小楼,这小楼以其姓氏而得名,叫做洪家楼。因小楼高于普通农舍,小有名气,这村庄就以此命名为洪楼村了。建筑在洪楼村一旁、尚没有中国名称的尖尖楼,“鸠占鹊巢”、欺世盗名,船行舟舣、约定俗成,便被讹称为洪楼了。一说起洪楼,就想到尖尖楼。这种地名的误称误传,以误传误的固定下来。大概是因为“久假成真”的缘故,或许是因了尖尖楼高出洪楼许多的实事,竟没有人去追究它名讳的来龙去脉。
被讹称的洪楼,当然是列强们强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的耻,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列强们失道无助的侵略战争,不仅夺去了许许多多同胞中那些兄弟姐妹的宝贵生命,使他们成为被永远怀念的英烈,也有不少洋人或战死或因病或遭灾,把他们很值钱的生命不光彩的泯灭在了洪楼一旁。于是,在洪楼南面一箭之遥的地方,就有了一个令相关洋人们胆寒和断肠的“鬼子林”。
“鬼子林”被一匝高高的石头墙围堵着,封闭起兽性和野蛮的尸骨。这些尸骨的血尚未流尽的时候,是肆虐在中华大地上的虫。以强凌弱的虫们,下场悲哀,不可幸免地惨死在洪楼,变成了无法飘洋过海回国安葬的孤魂野鬼。有些罪魂,难以长眠于洪楼的地下,与各式各样的鬼魂一同受着永远的煎熬。所以那“鬼子林”活像一座囚禁死人的狱,生怕被阎王爷再一次开铡问斩。于是,立在“鬼子林”墙外,我们仿佛能听到鬼魂的呻吟和哀号,想象出一些狰狞的面目。
“鬼子林”里有许多“野魂树”,有许多石头碑,石头碑上写着洋文。我猜想,那“野魂树”的叶子就是列强们尸体上发霉的头发,那矮矮的石碑就像“自投招打”的“井坠头”,那石碑上的洋文,则像孔老夫子周游列国时驴子尿在地上的尿迹。“野魂树”下堆着一座座矮小的土冢,土冢上长满了中国的荒草,荒草在中国的大风中不断摇撼,摇撼着它的牢固。于是,被粘贴过来的记忆相册中,显示着阴森与恐怖。夜晚的“鬼子林”里常常游荡着缕缕鬼火,偶然还能听到野狼的嚎叫。恐怖之下,被洋人们称作“蝼蚁”的华人,必须远离“鬼子林”而不得擅入。
但是,一定会有不是蝼蚁而是刀螂的列强及其后代,不远万里来洪楼拜谒有罪的鬼魂。不远万里的拜谒其实无疑于滑稽的自嘲,因为最终的胜利不属于他们。
历史的悖论往往会操持着一种觉察不到的均衡,慢慢抹去抵牾的痕。倍受奴役的劳苦大众,揭竿而起,奋起革命,前仆后继,赶走豺狼,获得了彻底解放。解放后的中华民族,剪辑了喜和忧的二重曲,制作成历史的混合物,收藏在一条并不澄清的长河里,并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画上了最美好的图画。
唉!一声长叹,余音袅袅。
当我们把长焦镜头拉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洪楼,看见的是另一幅革命行动的相。旧时的“鬼子林”,被理所当然的拆除了。围墙上的石头,拆下来做了大粪坑的砖。一棵棵“野魂树”被连根拔起,碎尸万段般地做了重塑中国人生活的建筑材料。一阵阵建筑机械的轰鸣,驱散了天空的乌云,屏蔽了“不远万里”的自嘲式拜谒。于是,原是“鬼子林”的那片土地便洗雪了屈辱,得见天日,并按一张宏伟的蓝图做了的洪楼人的楼基房座。很快,就出现了一片高高耸起的红砖楼。那是中国人、洪楼人自己建造的多层楼房——办公楼、写字楼、宿舍楼,医院、学校、机关、幼儿园。就其实用性来说,几乎每一座新建筑,都可与那座陈旧不堪的“尖尖楼”相媲美。
扫描和剪取一段洪楼改革史,缝在自强不息之灵的胸前展示,我发现了“洪楼”一词在改革萌芽时期的初步扩展和膨胀。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这岁月的赫赫标志是林秃子葬尸黄沙、邓小平二次复出,它是一枚历史的书签。翻开书页默读,乃是一剂甘甜而苦涩的良药处方。勤劳智慧的洪楼人,顶着压力,忍辱负重,开始注重经济建设。为满足人民文化娱乐的需求和改造约定俗成的洪楼概念,决定在洪楼南面建设一座历城人自己的电影院——历城影院。高大的历城影院建起来,催生了洪楼人的自豪感,使我们看到了希望的明天。
那是一个黑白电视刚刚问津中国的时空,家庭能买得起黑白电视机的只是凤毛麟角。消除贫瘠和向往美好的列车,载着红色风暴铸成的沉重枷锁,艰难的爬行。就文化生活来说,除了样板戏还是样板戏,一花独放,百花凋零。洪楼人能看上几场被“解放”出来的旧电影,或者能看到外国引进的老电影,简直是一种十分高级的享受。于是,影院一开张,人们便趋之若鹜到影院看电影。不仅是场场满座,有时还得走后门买票。高高的影院门前以及西面国营商业网点上,人如织、客如绣,漫步于台阶上下,出入于影院内外。这相对的购销两旺、略显繁荣,算得上万马齐喑背景下的一道靓丽风景。
杏遇清明要扬花,水到低处渠自成。新建的历城影院,遮天蔽日的突兀于尖尖楼前面,极大的削弱了“尖尖楼”的威风。站在影院门前,再也见不到它的踪影。如果我们刻意走近它,或者有意识远眺,见它就像一具无人理睬的僵尸,满面灰尘、颓败凋零、自惭形秽、羞于见人。特定的文化背景,拨动着地名变迁的琴弦,历城影院这一崭新的标志性建筑,当之无愧的取代了尖尖楼的洪楼称谓。“尖尖楼就是洪楼”的概念不再风行。代之以“历城影院就是洪楼,洪楼就是历城影院”。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经历了一番“东风压倒西风”的洗礼之后,和煦的春风吹过来,徐徐消融“十年坚冰”,改革开放得以正式开始。它“冒天下大之不韪”很不“契实”的驻足洪楼。就在春寒料峭时,那心有余悸的蝉也怕落得个“投机倒把”罪,不敢出售它沙哑的歌。思想不解放的洪楼人,迟迟冲不破左倾思想的桎梏束缚,惯性的认为,只有国营商业才是正经,瞧不起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一方面,把乡镇企业看作不正之风的根,把个体经营看作拜金主义的源。一方面“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很少有人敢于冒着风险明出大卖的经商做买卖,生怕招来“红色的祸”。于是,集体、个体、私营商业气息,在洪楼简直是低沉的暗语,萧瑟的干净,拘谨的余虑。
为搞活经济,有关部门决定在洪楼历城影院前面建立农贸市场。号召经商致富的宣传历经多时,农贸市场要开业了。期至日临的那天,一大帮工商人员,如同赶考的谦谦君子,纷纷前来维持市场秩序。真可惜,空旷的影院门前,只有一个骑自行车卖油条的男子,再也没有第二者敢来。那男子在自行车后车架上摆了半篓子油条,却不见有人来买。很具讽刺意味的是,竟有几十个工商围在他身边“维持秩序”。那男子很不自在,心中打鼓,大冬天里也憋出来一身冷汗。于是,仓皇逃离“市场”,打道回府。洪楼的第一个商品市场,就此泡汤。
由此可知,解放思想,冲破禁锢,摇转市场经济的发动机,是何等艰难!
世间的一切成功,都得益于意志的坚定。只要意志坚定,坚忍不拔,坚持不懈的努力,就一定能登上理想的顶峰。洪楼那个离去的卖油条男子,是否做过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宣传,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在改革的东风劲吹了两、三年之后,洪楼的商业活动渐趋火爆。在国营、集体、个体、私营商业中,国营企业堂堂正正的向四面八方辐射,集体商业也忙忙碌碌粉墨登场,个体户们则羞羞答答悄然扬镳。至1983年,影院门前和周围,就有了散在零星的大队、小队一级集体商业。被人瞧不起的“个体户”和小型乡镇企业,暗暗试探着自壮商胆,越轨出限,招徕生意。然而,也有人自充“左派”,对个体私营者冷嘲热讽、说三道四,真可谓好事多磨。
磨来磨去,磨到了1985年,洪楼终于出现了商品经济新气象——店铺挨肩、商亭林立、摊贩云集、人流如织。“鸡汤瓜子”、“酱油瓜子”之类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斥耳蜗。虽说秩序略紊,可是洪楼的商业氛围总算激活了。加上原有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的基础,以历城影院为标志的洪楼,就当之无愧的成为历城区初步的、现代的商贸中心,成了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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