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中某镇的街头流浪着的一个疯婆婆,如其说是疯婆子,不如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头发是灰蓬蓬的,远远看去仿佛一丛乱草顶在头上;衣服是灰朦朦的,像是一直没能洗出清,已辨不出本色;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呆滞、浑浊,瞳仁上面覆盖着一层脏灰的颜色。她总是左手拿着一根树枝,在街上的垃圾桶里寻找着食物。
是的,她那双浑浊、呆滞的眼睛,在看到孩子时总是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毫无表情的脸上,漾出一种无法捉摸的神情。她那木讷并且有些呆滞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慈祥的神采。
她就是这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混迹在两市镇并非繁华却很喧闹的街头。她本来是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街头乞丐而已,只有她那狰狞的笑声或尖厉的叫声撕碎这个新镇的喧闹的时候,只有她的叫声或笑声吓着了小孩的时候,她才是存在的。
“妈妈,这个婆婆好可怜。”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眼里流转着同情。
“是的,她也有个幸福的家。她的家就在建设路那边。”妈妈说。
“她为什么不回家?”孩子流泪了,“她家里人不要她了吗?”
“她的家没了。”妈妈抚着孩子的头,“怎么啦,你哭了?”
“不是的,妈妈,是我的眼睛里的水太多了,装不下,水就自己流出来了。”
那个疯婆婆回过头来时,痴痴地看着这小孩子时,妈妈拉着自己的孩子逃离了那个肮脏而丑陋的疯婆婆,她不想让她的女孩受到伤害……
十年前的那个冬夜,改变了这个女人的一生。那个冬天有点冷,干冷,一直没有下雪,街上偶尔的稀稀拉拉的风景树全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疯女人带着自己的五岁小孙子在这一间简陋的民居里住着,她的儿子和媳妇在小镇的开发区帮人打工,上夜班很晚才回家。疯女人也在家里帮人包装点小商品,挣点日常开支的小钱。
“嘭”地一声,小孙子手中的一个瓷玩具沉重的砸在地面上,化成一片银色的碎片。那一声过后,就是小孙子的嚎陶痛哭。那可是他唯一心爱的玩具,他的爸爸在地摊上花了一块钱帮他买的。疯女人,其实那时她并没有疯,是一个正常的农家女人,只因为孙子打碎了他的玩具,她有点恼怒,听到孙子无法控制情绪的哭声,更是心烦意乱。
“莫哭!莫哭!再哭我就打死你!!”她的吼声并没有解决问题,孙子更是哭得变本加厉,哭得死去活来。疯女人有点乱了分寸。先是哄他,吓他,逗他,可是都无济于事。
“再哭,再哭,我把你扔到外面去,让红毛野人给吃了。”疯女人在说的时候,手里已经抱着孙子,孙子的脸涨得通红,先是张嘴喘了一会气,继而又是声嘶力竭地嚎哭起来。
疯女人于是抱起孙子,打开那扇旧木门,一股冷风直扑过来,孩子尖锐的哭声于是划破夜空,在有点空寂的街上传播。疯女人认为这是最高的惩罚了,以为这样,孙子的哭声就会停止。但没有停止,他的哭一直在夜空中延续。直到悄无声息了,她才放下手中的活计,打开门……
打开门时她的眼前却什么也没有。她的孙子不见了。
一个寒颤,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浑身哆索了一下。她就在屋前屋后四处寻找,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她开始惊慌起来,先是小声的喊她孙子的名字,继而是大声地喊,最后是声嘶力竭地喊,却不管她如何喊破喉咙,她的孙子就是不见了。她也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她一路拼命地奔咆,一路哭喊着。她的哭声和喊声,在这冬夜里格外叫人毛骨悚然。
跑遍了建设路,没有!跑遍了红岭路,没有!跑遍了东风路,没有!……她逢人就问,看没有看到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有没有看到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有没有看到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是不是小孩子去找她父母去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时,她于是沿着衡宝路,一直向金三角开发区奔跑,快到她儿子的住房时,她晕厥了过去。一个路人救醒她时,他再一次控制不住心中的悲伤,顿时放声痛哭。
她的儿子来了,急了;她的媳妇来了,哭了!
全家人从子夜寻到天明,从镇的这头寻到那头,从这个亲戚的门再去调那个熟人的门,从这个派出所到哪个派出所……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夜晚消失了。
这个疯女人的泪水,在她最初发现小孙子不见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遇到亲戚来安慰她的,她更是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儿子和媳妇那就从听到她的诉说那一刻起,就开始踏上了漫长的寻子之路。
“我的孩子丢了,我们一家的天都塌下来了。好心的人们,你们也都有自己的孩子,如果看到哪些线索,麻烦你们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给你们鞠躬了,帮帮我们吧。”父亲一至人口密集的地方就举起手中的牌子,不停地问,不停地给人鞠躬。母亲则在一旁痛哭欲绝:“儿子,你在哪里,儿子,你在哪里,你不要妈妈了吗?你回来吧!你回来吧,我们都在找你……”那一声声心如刀割的哭诉,让在场的围观的人群眼圈都红了。
他们寻遍了两市镇的角角落落,寻遍了邵东的山山水水。
从那个冰冷的子夜开始,三个人眼里噙着泪水放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计,一切事情就是寻亲。连同所有的亲戚二三十个租了四辆车四处寻找。渐渐的,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用个精光,后来连车子加油的钱都没有了,再后来,连请亲戚吃顿最简单的餐费都没有。这时,孩子的父亲就自己去找,坐不起火车,就坐汽车,坐不起汽车,就搭别人的拖拉机,三轮车,甚至骑着那辆嘎吱嘎吱的破自行车,在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的山山水水间跋涉,带上一些干红薯和一个用了无数次的旧矿泉水瓶,走到哪就在哪对付一宿。
五年来,为了找到儿子,那个坚强的父亲走遍了邵阳市周边的所有县市,衡阳、长沙、娄底、永州……跑了一趟又一趟,那里有一点线索,哪怕是走路,也一定要走到。他的胸前总是挂着那个“寻子启事”的牌子,后背的衣服上也缝着“寻子”的大白布。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也要把牌子工工整整地放在前面,很多人看到那块纸板时,都绕着他走开了,别人都把他当成了乞丐。
原本身体就不怎么好的媳妇,更是被这个睛天霹雳击倒了。整日的以泪洗面,和逢人就哭诉,夜里怕吵着邻居,就偷偷地关了门窗一个人躲在家里放声痛哭,哭声大了,她就用被子蒙住嘴蒙住脸痛哭。30多岁的女人正是风华正茂时,而30多岁的她却显得那么苍老了,脸上的皱纹是那么的明显。只要她稍一抬手,她的手肘就会露出一截来,她的裤管也是高高的吊起,五年了,她没进过一回商店,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更没有进诊所看过一回病。她只有不断地在一个一个的失望中颓然下去……五年了,她每天除了在外面跟着丈夫找儿子外,一回到家里,就是把儿子的小床清理得整整齐齐,把那个打碎的瓷玩具用万能胶水一点点地粘接,做得那么细致,那么专心,只有那一刻,让她忘了失子之痛!
疯婆子,也就从那天始,泪水从来没有干过。看到与她孙子相仿年龄的孩子,总是久久地驻足细看,直到别人家的孩子走远了,还是失神地站在那里,一颗浑浊的泪珠挂在脸上……每当夜幕降临时,她就会以建设路口为起点,一直往西走,一边一边看,深怕她的小孙儿从这里经过,或者回来,怕他遗失在自己的视线外,就象那个粗心的夜晚,一眨眼功夫,他的小孙子就那么永远地失去了。走到最西头,她又往东走,往往复复,就这么在建设路上不停地走啊走啊……
幸福的人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这是列夫·托尔斯泰的著作《安娜·卡列尼娜》的首页的一句话,这句话也预示了这将是一个悲剧。然而,对于邵东县两市镇建设路的这个家庭来说,其不幸却总是接瞳而来,悲剧却是愈演愈烈。
那个酷热的中午,太阳象一颗硕大的火球悬在天上。320国道湘潭段,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背着块寻子启事的牌子,走在赤热的水泥路面上,后背的“寻儿”两个字,也被汗渍浸得模糊不清。倏然,一辆运载了满满一车西瓜的东风车跟发了疯似的超速驶来,这个乞丐似的男人本能地向路旁闪去。然而,那东风车却是着了魔似的紧紧地跟着他向路基冲撞而来。
于是,那块纸板飞起来了,高高地飞起了来,象一只沉重而在下落的风筝,飞起来,落下来……
马达声停了,空旷的国道上死一般寂静。一滩殷红的鲜血在那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周围浸漫……
车上走下一个肥头方耳的男人,张望了一下,走过来,用手探了探探倒地男人的汩汩往外渗血的鼻孔,车转身,走到车头,对车上的另一个说:“一个叫花子!”。马达声又响起来了,留下一股青烟,就消逝在赤热的国道上。
湘潭交警捧着一个方方的盒子,迈进建设路这个不是家的家时,眼泪流了出来。疯婆子接过这个装着她儿子,装着她寻回小孙子希望的方盒子时,她没有恸哭,却是傻傻地笑了,先是吃吃地笑,尔后,是狂笑不已,那笑声在这个两市镇炎热的黄昏里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疯婆子的媳妇面无表情地怔忡在那里,直到交警走远了,才从她手中拿过这个盒子,疯婆子还跟她争抢了几个回合。最终,媳妇年轻,力大,最后占了上风,抢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走进屋里,把自己的房门拴了,围观的人清晰地听到里面一声撕心的惨叫,小孩子赶紧躲进了大人的背后,大人们摇着头,叹着气走开了。
翌晨,人们惊讶一夜的哭声终于停歇了。整整一个白天那扇破旧的房门始终没有打开过。直到吃夜饭时分,好心的邻居盛了一碗热腾腾白花花的米饭端过来,也想过去安慰几句,却怎么也叫不开她的房门。
“是不是出事了?”有人猜疑。
于是,找来个男人把她的房门撞开了,男人惊恐地退了出来。“死了!死了!”
听到那两个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的两个字,邻居女人们个个瞪大了眼,傻了!
几个大胆的女人心情沉重地跨过那扇破旧的房门,惊讶地看到女人穿戴整齐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的手中紧紧地抱着那个方盒子,盒子上面是儿子那张周岁时照的一张彩照,彩照上的孩子无邪地笑着。彩照的下方是一封字迹模糊的信:
“儿子:妈妈好想你!妈妈真的好想你!你在哪里呢,我的儿。妈妈心里特别难受。人都不愿意死,我更不愿意离开你,爸爸为了找你,前几天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和你爸爸这一生虽然很坎坷,但是因为有你,我们心里很满足。儿子,我的好孩子,永别了,你可能永远无法见到妈妈的这张纸条,不管你在哪里,妈妈,还有爸爸,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祝你平安,永别了!妈妈绝笔。”
媳妇出殡那天,人们看见那个疯婆婆披头散发,邋遢碜人,邻居亲戚,媳妇娘家人个个都是泪流满面,只有她,还“诡异地”笑着,有时又像狼一样嗥叫了一声,声音异常凄厉,在那个夏日的早晨里显得异常凄凉,后面跟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个个都在嘴里喊“疯婆子!疯婆子!”。
哦,对了,她依然经常出现在两市镇建设路上的时候,手里捧着那个媳妇粘好的瓷玩具,每当夜幕降临,她总是顺着那条她找过了千回万回的建设路走着。后来大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什么地方来的,现在也一样,所有人对她一无所知;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她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人愿意去了解他的过去,关心他的现在和将来;或者,就没有人把他当作人看待过。
只是她老屋门前的那几棵小樟树还是那么茂盛,那是她孙子出身时她儿子栽下的,希望他的儿子的生命象那棵樟树一样生命常青。(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已被编辑[青竹文书]于2007-4-13 9:31:5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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