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说：我是村里最丑的小孩。但那时并不知道丑的含义，我像一个野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满村里游逛，捉鱼虾、捣峰窝、偷瓜摘果、玩火吃冰条，什么都干过。我有一头不是天然的卷发，那是玩火时被窜得老高的火苗烫的。我的上腭长了一对双层牙，使上唇向上翘起，露出里面那颗尖尖的难看的暴牙，然而我毫不在意。年龄稍大一点的伙伴常嘲笑、戏弄我，把我当笑料。

因为无知，我什么都不怕。一次去玩的时候，发现树枝上有个碗大的蜂窝，伙伴们都远远地躲开，而我为了显示我的勇敢，拿起长棍，手都不颤一下就捣过去，蜂窝掉下来了，数不胜数的黄蜂朝我扑来，锋利的刺扎在我身上，我痛得边哭边跑，黄蜂在后面紧追不舍，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伙伴们早已躲在一边笑得捂着肚子喊痛了。他们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深深地印在了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再大一些的时候，才知道那就是“恨”。最让我伤心的还是姐姐也与他们狼狈为奸捉弄我，当我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不但没有向我伸过援助的手，还躲在一边偷笑。

因为无知，所以无虑。童年是快乐的，除了蜂窝事件，懂事之前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上学了，学了《丑小鸭》这篇课文，我才知道丑的含义。它是对敏感的少女最残忍的伤害。我情愿被人骂作笨蛋、懒虫，也不愿被人说成是村里最丑的孩子。我就像课文里的丑小鸭，被伙伴们嘲弄，连兄弟姐妹都瞧不起、欺负自己，丑小鸭还有鸭妈妈的疼爱，而我呢？我是老二，上有姐姐，下有妹妹，记忆里小时候的我好像没有穿过新衣服，妈妈说姐姐是大姑娘了，要打扮得合群才得体，我还小可以穿姐姐穿过的衣服，那妹妹干嘛不穿我穿过的衣服呢，因为我把姐姐的旧衣服都穿破了，妹妹就只好穿新的了。而我心里所想的却是，因为姐姐和妹妹都比我漂亮，我是再怎么打扮都成不了白天鹅的，所以也就用不着在我身上费功夫了。

为了妈妈的偏心眼，我哭过闹过，然而终究是无济于事。我依然是村里长得最丑的女孩。但是，我开始关心自己的容貌了，对着镜子左弄右弄，想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然而每当看到那翘起的上唇，以及那该死的双层牙，我就难过得想哭。我变得非常敏感了。我把头发留长，并梳得整整齐齐的，即使玩火，也不会再让火苗放肆地碰到它。我不再留恋脏衣服的味道，而是勤洗勤换，尽管是姐姐穿过的旧衣服，尽管我那么厌恶它们，可我还是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我是一个丑女孩，但不再是脏小孩了。为了不使别人看到我的双层牙，我尽可能地抿着嘴不说话，也尽可能地少见人。只要走进教室，不到放学或是有特别的事，我就不会走出教室。在家里，也不再满村里跑，我俨然像个古代深闺里的大姑娘，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然而，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而已。

老屋里的窗口成了我那段敏感的少女时代的了望口，我常常站在窗前，眺望外边热闹的世界，听着坐在村前的几块大石板上的人们的各种谈话。也许他们会觉得奇怪，何时村里突然少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也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在意，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不见了我只不过是少了一个笑料而已。

那时，我经常做梦，有时候梦见电视剧里的明星突然来到我面前，慧眼发现我本是一颗璀灿的星星，只因为那对双层牙遮掩了我的光芒。于是，她们用神奇的手魔术般地在我的上唇轻轻地摸了一下，我那颗令上唇翘起的暴牙就消失了，我拿来镜子瞧了又瞧，镱子里的我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洁白的皮肤，小巧的嘴巴，那好看的唇沟……我欢叫起来，声音还未穿破喉咙就醒了，迫不及待地照镱子，我颓然地倒下，镱子里的依然是个翘着上唇的丑陋的女孩。

而最经常梦见的是，老屋的阁楼上有鬼，还要跟我打架，我打不过它，拼命地跑，面前的楼板突然断裂，我就漏了下去。然后就醒了。我总被吓得一身冷汗，如果醒来还是晚上，不管多闷热我总要整个人躲进被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即使是白天，如果不开灯，阁楼上也总是黑呼呼的，因此若没有迫不得已的事，我从来不上阁楼。非上去不可的时候，我也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块楼板突然断裂把我漏下去，更怕会在哪个黑暗的角落看到什么鬼怪的东西。我闭着眼睛瞎走一趟，终于绊了什么东西重重的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却因祸得福，把我那对双层牙的上面那颗摔掉了，我的上唇因此跟别人的没什么异常了。

没有了暴牙，我发现自己也是一个晶莹的女孩，我有着洁白的皮肤和油黑的长发，深沉的大眼睛以及忽闪忽闪的长睫毛。而我好像已经到了某种过渡期，不再有童年时期的那股疯劲。其实并不是我留恋老屋里的窗口，而是敏感而腼腆的我有点害怕外边的世界了。独处的时间长了，就自然而然变得内向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个内向或许还有些孤僻的女孩。造物主没有让我从摔掉那颗难看的暴牙后就变得漂亮起来。矮小是我心中抹不去的阴影。

像很多年轻女孩一样，我也邂逅了一场美丽的爱情。但是由于我的缺陷，爱情之花还没有结果就凋谢了。当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痛彻心扉，恨娘为什么没把我生得完美一点，为什么要让我那么难堪那么痛苦？问花，花无语，问草，草无言。只有空旷的苍穹像一张巨大的棉被，包裹了我的呐喊和呜咽。

我总用自己的缺点去比别人的优点，从而看到的是千疮百孔的自己。我像蜗牛一样把丑陋的身体藏进冷漠的壳里。我的四季只有秋天，没有百花盛开，也没有白茫茫的大雪，只有枯黄的树叶不断地飘落，像被人们遗弃的孩子，即便委曲求全把自己付于了大地，风还是要把它们赶走，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一方净土是属于它们的。而我爱上了落叶，爱上了秋天，爱上了一切萧瑟、忧伤的字眼。

我总是不声不响地待在某个角落，捧着厚厚的书本阅读，只有在书里我才能忘却忧伤，忘却不如意的现实世界。每当读到一段优美的文字，我总要停下来，望望窗外或者远方无边地遐想，感到身体像越过了凌烟渡脱却了凡骨，可以轻盈地飘飞了。我喜欢穿着平底的白色的波鞋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落叶缤纷的秋天，背着空空的背包，听着mp3里忧伤的音乐，轻盈得像一片落叶，在秋季的黄昏里飘舞着。

人们会觉得我是一个脱离了现实的人，当他们看到我没有笑意的脸时，会以为我因寂寞而悲伤。但我发现，忧郁只是一种因某种因素而形成的外在的气质，那个因素已在不断充实的精神世界里淡化，我忧郁却不消沉，孤独而不寂寞。我发现即使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不再恨那个只留给我一个背影的男孩，因为我懂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丑小鸭而不是白天鹅，现实不是童话，我就是一只丑小鸭，一只永远变不成白天鹅的丑小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