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已经不再在乎自己的真名,他记得八岁那年的一场瓢泼大雨。那场雨后田间地头的稚草疯狂乱长,漫山遍野生机盎然,但黑山再也没有长过。看着陈康从矮自己一头到高自己一头又一头的长在现在,他对自己彻底绝望了。他知道自己患了大家所说的“小人病”,他最渴望的是长大长高,他的梦里一切都是那么魁梧高大,梦外的现实里,他永远是一个八岁的小孩。
高中毕业,黑山就停学了。一来成绩上不了大学,二来父亲一个人撑不起儿子辉煌的未来,黑山放弃上成教学院的想法。
黑山家门口有一棵老蒲桃树,每当花开时候,黑山喜欢爬到树尖,依在树干,挥发“一览众山小”豪情。眼下自家的黄土泥青瓦房越来越小,越来越旧。陈康家泥屋早已经无影无踪,换了代之是一幢浅灰的小楼。
楼是乡下的贫富的标志。摸着脊背,他发现自己更加渺小,而自尊却渐渐放大放大,大到了让他不能承载。
“哎哟!”黑山身子一斜,差点摔了下来。他一手抓住摇摇晃晃的树枝,一手摸着小腿被蚂蚁狠狠咬了口的地方,一边呻吟着。
“黑山”陈康爬在阳台上仰着头问:“又在做梦了,不是?”他干净的衬衣上散发出幽静闲适的尊贵。
“嘿嘿!”
“你已经算好了。”陈康说,“我认得一个人,他非但长不高,还要缩。每年都要打一针,才不会长小。”
“不会吧?”黑山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
“长不大也好啊”陈康叹息,“其实长大了,烦恼就来了,成长是有代价的。”
“我宁愿付出代价!”黑山脱口而说。
陈康沉吟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长不大的同伴。他了解他的自尊和要强,更明白他的尴尬和无奈。
“你是不是过两天要走了?”黑山问。
“对啊。假期马上结束了。觅晔又不太习惯乡下的生活,我倒想多住些日子。这可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一定更精彩。”黑山羡慕的说。
陈康知道黑山只到过县城,对外面的世界模糊的很。他曾经想要去打工,但人家一看他的样子都不肯带他去。黑山属于这小山村,属于这大大小小的丘林和汪着水的梯田。他是石雕桥上的龙,永远被嵌在了河上,年复一年,直到生命远去。他被命运遗忘了,上帝要他无悲无喜,平平淡淡的生活一生。陈康不愿意让外面的世界诱惑他,在他眼里,黑山就是八岁的孩子。
“还是家里最好,家里自耕自足。温饱还是有的,外面混不下去惨的很。”陈康说,“尤其是冬天,你看大街上的乞丐冻的青一块,紫一片的,也没人问津。”
“那是他们自己没有能力。”黑山说。
“也不完全是。有的是走投无路了,有的是故意骗人的,有的是被控制了。这年头的事很难说的。可偏偏网上说,有的乞丐比大学生收入还多呢。我不相信!”陈康说。
“我也不相信。就算乞丐钱多,也没有人愿意做。”
“有的时候,我觉得在乡下一辈子是一种麻木的悲哀。可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看我爸妈不是活的很开心吗?出门就是好山好水,城里不是有钱人谁享受得了这个。刚毕业的时候,我也雄心勃勃的。到现在才知道,人的能力和精力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最好就完美了。”陈康说,“我知道你想出门,现在的人不是北进就是南下,要不就东突。去的潇洒,可是个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外面的世界不适合你!”
黑山不语,只是看着远方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山头默默叹息,他不甘心自己的一辈子就只挂在这树上望啊望就到了尽头。
陈康却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完成了黑山爸的任务。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对黑山来说是否足够让他放下那颗飞向远方的心。一个要强的人,没有尝到真正的艰辛是永远不会低头的。陈康无由的开始有点担心黑山。
“下来吧!到我家坐一会儿。”
黑山麻利的从树上下来,拍拍身上的树灰,蹲在田角洗了洗手,这才推门进去。到了楼上,黑山伸头向里瞥,想看看觅晔是不是在。
“进来!”陈康把他从门外拉了进来。“觅晔在卧室上网呢。”
黑山笑着坐在陈康的旁边。
“你真的那么想出去打工吗?”陈康问。
黑山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不出去,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
“在外面可比不得在家里。”陈康若有所思,“你别看余英他在家乡招摇的很,头发油光。他在外面其实很苦,在冲压车间工作,环境吵,又累又脏,不过几百块一个月,付出的远比不上收获。”
黑山不相信,嘿嘿笑着不答。他想陈康小时候和自己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哥们,大了就变得自私了。他又不要他带过去,他干吗费什么心思打击自己。
“打工真不是好出路!”陈康说。
“谁要打工?”觅晔推门问。
“我!”黑山笑嘻嘻的说。
“你?”觅晔瞪大了眼睛,“算了吧。人家以为你是儿童,谁敢用童工?在说现在劳力过剩,大把正常人争着一份工作呢。”
“觅晔!”陈康喝道。
觅晔发现空气忽的变了味道,黑山脸上的笑容仿佛被时间定格了一样,怎么也拉不下来。
“我随便说而已。”她低了头向陈康求助,自己悄悄回到卧室。
“别听她的。”陈康笑着说,“一张嘴就知道胡说。”
黑山摇了摇头说:“我明白,可是我这样和死人有什么分别。好歹出去闯一下,也不枉了这生。”
“黑山,话不是这样的。各有各的活法,你没有必要跟着别人学。适合你的才是你真正好的。”
“我知道了。”黑山说。“从小到大都听你的。”
陈康笑着搔了搔他的头。他并没有听出他心里的话:“这次,我可不听你的了!”
农忙季节渐渐过去,黑山闲了下来,他想和父亲谈谈关于自己外出打工的事。白炙灯上积了厚厚的灰尘,艰难的透出懒散的橘红光芒。有只蜘蛛在灯线上结了个小小的网,随时警惕的躲在线上。父亲靠着雕了罗汉的老椅子,一手拿枝破旧的圆珠笔,一手捏着燃烧着的纸烟。晕沉沉的灯光下,他的白发一览无余。岁月的锋刀已经将他休整的不成人形。背驼了,皮肤干瘪,就像是旱季里被毒太阳烤干的苔鲜。
父亲真的老了,他就这样孤独的老去,甚至还要为儿子的未来操心劳累。
“爸,少抽点烟。”黑山心痛的说,“都成烟杆子了。”
“哦”,黑山爸裂嘴一笑。“哎哟,都烧到手指头了。”他腾的将手一甩,烟头带着几缕悠悠的白烟和红色火焰,划了个小而短的弧形,噗的掉在黑山的脚边。黑山伸出脚,使劲一踩,烟和火焰顿时变成几点黑灰。
“你在想什么?”黑山问他爸。
“我是想把村上曾家的小店给买下来,将来你也有个依靠。”黑山爸诺诺的说。
“好啊。”黑山想,如果自己出了门,总是照顾不了父亲的。父亲有这小店就有得忙了,也不至于太想自己。
“我想也是,你大了,我老了。让你干农活勉强的很,不如买了这店子。也有点小赚头,加上你养些鸡鸭鹅的,就算没有了我,你一个人也有条活路走。
“爸,你想这些干吗?”
“人总要想想将来,不能只顾着现在。都像头往垛草里钻,不管屁股的秧鸡一样,怎么活呀。”黑山爸喘息着说,他的肺不好使,都是年轻的时候累的。
黑山低了头,有只飞蛾溯的撞在了灯泡上,荡出了一圈灰尘,有那么几粒飘进了黑山爸的眼睛里,他红着的眼,闪出亮晶晶的幽光。
“你妈走的早,我也是个没用的。没有招儿把你的病医好,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心里比你苦十倍,你是我的亲骨肉呀。我看着你都25岁还八岁的模样,我能怎么呢。”
“爸,我会陪着你的。”黑山保证的说,他知道父亲孤独寂寞了25年,他需要儿子的安慰。
“昨天晚上,你妈托梦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心里有愧。”黑山爸一撇脸,轰的甩了有把鼻涕眼泪。
“你不是把我照顾的好好的吗?”黑山笑着说。
“我怕你想要出去打工。”黑山爸像女人一样扁着嘴巴哼哼哼,像是在抽泣,“外面就有什么好,也不是你的去处,我担心你在外面遭罪。”
“知道了,爸咱们先考虑买店的事吧,钱够不够?”
“还不够,我想把银行那些都取出来。”
“算了,银行的也不多,都是你存死期的,中途取了出来也可惜。不如把家里的猪卖了,我平时也存了点,这样就差不多了!”
黑山爸赞同的点头,他也心痛那几个利息。
“陈康明天走了,你去送送他。我煮了些土鸡蛋,你带给他。”黑山爸说,“早点睡了,别看多了电视,对身体不好。”
黑山默默的转身出去,父亲随手拉了套在床头的灯线。黑夜一瞬间就涌了过来,把父亲和自己淹没。屋外无名的虫子凄声惨叫着,仿佛在与自然抗争,可是那声音高昂了一阵,渐渐的歇了下来,变的一点底气都没有,只剩下被降服似的,微弱的息息音。夜沉了,露起风盛,黑山睁眼看着浓的化不开的黑,展转反辄。不知什么时候,远远近近的鸡鸣把黑山吵醒。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竹林里吹来了凉凉的冷风,蒲桃树叶上累积的水珠劈啪劈啪的往地上掉,黄润润的泥土一片狼籍,是长了青春豆的脸。
黑山来到厨房,父亲正在煮饭。灶堂里温暖的火吐着欢快的火舌,映红了父亲黑黑的脸。“蛋在那里,你拿了去吧。”黑山爸抬头说,灶堂里的火舌正跃跃以试的要舔他的胸膛。
黑山拿了蛋,冒着小雨到了陈康家。陈康和觅晔正准备离开,看了他送来的蛋,收也不是,不收又不对。于是,趁黑山不注意,把蛋塞给了自己的母亲藏了。黑山说要送陈康一段,陈康由着他跟在后面。他知道黑山的心情,每次见人外出就眼红。
“没有想着打工的事了吧?”陈康问。
黑山摇了摇头,短短的黑发上坠着密密麻麻的细雨珠,就像茂盛的大葱花一样。陈康伸手在黑山头上一抹,那花就像焉了一大片。
“好好生活吧,不要想多了。”他擦着手上的水珠对黑山说。
“我知道,我和爸商量着买曾家的小店。”黑山说。
“这就好,还是你爸想的周到,你要知福。”陈康说。
黑山笑而不语。
过了几天,黑山爸找曾家谈了买店的事。曾家了解黑山家的情况,也没有说什么就和黑山爸签了条子,钱也交了,那店就是黑山家的。曾家也仁义,还细细的告诉他怎么进货,那里的货色好又便宜。
黑山爸松了口气,仿佛为儿子找到了一辈子的依靠,成天笑逐言开。黑山暂且安了安心,打算先让这店走上正轨。
黑山领着父亲进货,他把打理店的经验都教给父亲。他想,万一自己不在,父亲也能将店经营下去。这山沟里的日子实在让人烦,有事没事的下着雨,一出门,泥点子糊一身。他还是想到外面看看逛逛去,即使不赚钱,走走也好。
他想,自己没有别的愿望,难道就这也不能实现吗?难道自己就要躲在这重天下,慢慢老去,一点痕迹也不留。
为这店一耽搁,冬天眼见就过了。过年时节,黑山爸搬了自己补鞋补锅的行头到店里,没有想到生意却更好。乡亲都图方便,既可以买日常用品,又可以顺便缝缝补补,黑山的店里忙了起来。
忙着过了年,又是春耕了。满山光突突的树枝一夜之间孕育了无数绿色的嫩芽,咋咋呼呼,热闹的一定要比过繁花似锦才罢休。黑山心里的愿望就像这些任意滋长的芽,一天比一天更突出,扎的他心里酸酸的痛。
春耕黑山虽然帮不了爸多少忙,但至少可以照顾店。等春耕后,再考虑出门的事吧。可黑山爸却认为黑山已经打消了出远门的念头,踏踏实实的过起了日子,自己安了心。
黑山的计划里,父亲是他唯一不放心的。但现在看来,父亲已经安置妥当,家里又有一阵农闲时间。他悄悄的数了数自己积攒的几百块钱,握着这小叠有着自己体温的票子,黑山的心早已经飞出了山村。
黑山原本说去县城进货的,直到夜深了还没有回来。黑山爸着急,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他看见钱箱子里,儿子留下的信才知道黑山已经外出了。黑山爸大吃一惊,心里仿佛掉了块肉一般不塌实。他抓了电筒,冒着春末寒冷的小雨敲开了李云的门。
“什么事啊?”李云披了件旧军衣,呵欠连连的问。
“李娃啊,你兄弟留了条说是去广东了。”黑山爸话没有说完就流眼泪了。
“黑山叔,他骗你不是?或许去那个亲戚家了。”李云说。
“你看,你看!”黑山爸将黑山留的信颤抖着递到李云面前。“就麻烦你了,开车送我到县城,把他给找回来。他这一出去,不知道会受什么罪呢。”
“他几时出门的呀?”
“早上,早上说去进货,抗了一个口袋走。”
“那肯定早走了,说不定都出四川到了云南贵州这带了。”李云为难的说,“你就现在追到县城也没有用。”
“说不定没有走啦?”黑山爸拉住李云的大衣袖子不放,眼里满是泪水,“我就这样一个儿子,虽然残疾不中用,好歹也是个伴。如果他走掉了,我这老头子怎么活啊,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他稀拉拉花白的胡子随着颤抖的肌肉可怜兮兮的翘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想破旧的鱼网一样不堪风雨。
“别,你别这样!”李云叹息,“我就陪你一趟。”
到了县城,已经是晚上二点。城里的路灯孤独的亮着,只有少数的货车急弛而过。他们到了城里唯一的长途车站。车站门里的保安正睡的香,听见有人大叫着拍栏杆。以为出了大事,忙不失迭的冲了出来。
“什么事?”保安紧张的叫,见栏杆外一个老头一个老实的年轻人,非常疑惑。
“老哥,”黑山爸陪笑着招呼。
“半夜三更干什么?”保安有些生气,但面对着黑山爸一张笑脸,也搁不下心来。
“我儿子说要去广东,广东的车开了没有?”黑山爸问。
“你儿子是谁?去广东有什么不对?”
“他不是普通人,是个八岁大的孩子。”黑山爸急忙说。
“八岁孩子也知道去广东?”保安哈哈笑了,笑声在夜里像是摊在锅里吵的鸡蛋,成不了形,生生的散成屑,让人泄气。
“他其实是25岁,长的和八岁孩子一样。”李云插嘴解释。
“管他是什么样,给了钱就给车坐。到广东的车早上9:30就走了,这会儿早过了四川了。你想追回他来是不可能的,等他到了广东自然和你联系,你就回家等着吧。也不用这样晚了还来烦人。”
黑山爸扭头哭泣,李云拉了他到车上。
“黑山叔,你就不要担心了。黑山长的小,可他是个聪明的小子,不会出什么事的。或许他跑去找陈康了。回去明天给陈康打个电话问问。”
黑山爸点了点头。
黑山此时正在长途车里,冷的发抖。没有想到,都到夏初了天还是那么冷。天黑前喝的粥不受用,他拿着塑料口袋,全都吐了出来。家里虽然不怎样,但也没有糟过这样的罪。黑山想到了父亲,心里一阵难受,眼泪刷的流了出来,他的确还是一个小孩子。
“冷吧?”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好心的问黑山。
黑山点头,她将自己的一件衣服递给了黑山,黑山忙跟她道谢。
“你一个人吗?你妈爸也放心?”她问。
“我已经长大了。”黑山紧紧拉着温暖的衣服说,鼻子闻到了衣服上淡淡的汗星味,他想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吧。
“长大了?”她噗嗤一笑,无奈的说,“现在的孩子真是的!”
黑山不想和她争辩,他自私的想得到她的照顾,他从来不知道妈妈的爱是什么。这中年女人很慈祥,他和黑山想象中的妈妈一模一样。
快到时,黑山还她衣服。她还笑着叮嘱他小心,外面坏人多。
黑山提了口袋,高兴的下了车。广东的初夏和四川完全不一样,阳光普照,温暖的真贴心。黑山看不见山,只看见远远近近都是楼房。他很欣喜,同时又想起了陈康讲他毕业时找工作的经历。看来,他得照着陈康说的那套,先在郊区找找房子,先住下来。
这个小村里,拐来拐去,到处都写着招租的字样。黑山不找那些亮亮堂堂,粉刷漂亮房子,只挑那班驳着墙,印着雨水流过的痕迹,有着无数沧桑感的老屋子问价。老屋子房租也很高,要100块。黑山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80块房租的小房间。屋子的破旧就不说了,最要命的是房间邻着马路,马路上有个天桥,整夜都是来来往往的大货车,黑山根本睡不安宁。
屋主是湖南人,她应该是租了当地人的房子再转租出来的。那女人长的妖妖娆娆,染黄的头发像沙漠里失水的枯草一般,在风里嘶嘶惨叫。纹过的双眉就像是山上懒的蠕动的毛毛虫,深陷的眼窝里是夜猫子似的眼珠,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妇女,和母夜叉有得一拼。
黑山管不得屋主是啥脾性,他接下来要找一份工作。他拿起笔给爸写了报平安的信,又不知道自己住处的地址。所以信里说,他会打电话给爸的,叫他不用担心
黑山爸终于放了心,他要黑山去找陈康。黑山口里答应,心里却要自己独立的找工作,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
找工作应该和找房子差不多,黑山想。黑山看准了一家电器厂,他想先去做生产工。
这家公司周末在他住的对面镇劳动所招聘,黑山穿了自己最得意的衣服去劳动所。小小一个镇劳动所既然比乡下赶集还热闹,厂家招聘桌边更是被大把年轻人围的水泄不通。黑山规矩的排了队,等到他时。戴眼睛的招聘男子直接让他走开,“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想来,他在公司也是受气的类型,出来当然要威风威风。
“我不是小孩子!”黑山说,“你看我的身份证,还有高中毕业证。”在黑山看来,高中毕业也是高学历了,在他们家读了高中的人也不多。
“就算这样,我们公司也不适合你。”招聘的男子冷冷的说。
“我符合招聘要求啊。”
“什么?”招聘的男子挤出一丝鄙视的笑,他拿笔在招聘要求上加了一句:“身高必须超过1·50米。”然后,望着黑山胜利的阴笑。
“你怎么这样?”黑山气结。
“你快走啦,人家都不要你。”后面的人吵嚷着,像阎王前的小鬼,个个龇牙咧嘴。
黑山气愤的扭头到了旁边的公司应聘,把自己的简历递给了负责招聘的漂亮女生。她眉头轻轻一颦,斜瞄了黑山一眼,微笑着说:“对不起,你到别的公司试试吧!”
“为什么?”黑山固执的问。
女生无奈的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她脸上那分幼稚,似乎是新工作的。“我们公司不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她说,眼睛不敢再看黑山一点。她从来不知道命运会捉弄人,也无法接受命运的嘲弄,对于黑山她有种悲凉的怜悯。她要世界都是阳光美丽的,她恨不不能推脱这影响心情的悲哀。
黑山不想为难她,也无法接受她那种“洁疲”似的怜悯。他索性毫无目的一家一家,挨着应聘。
“你25岁?”电子公司的人隔着桌子伸长脖子望着黑山问。
“是啊!”
“我看不像。”他摇了摇头,脸上轻薄的笑容在阳光下犹如阴沟里泛着的白色垃圾。
“我很能干。”黑山急了,这已经是他第十次应聘了。
“咱们公司不适合你。”他盯着黑山的失望,摆手说。仿佛是在街头,偶有兴致停下来逗逗路边可怜兮兮的小猫,等逗烦了,一跺脚,咻的赶它跑。
“我干什么都行,我只想要个工作。”黑山彻底软了。
“咱们公司?”他翻眼一想,灿烂的笑着:“还是没有适合你的。”他伸手把黑山拨出他的视野。
黑山没有想到这样多的公司居然没有一家愿意要自己。他在招聘大院子的草坪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热热闹闹的场面就像在看一场蜂蝶大战,他无法理解动物的行为,更不能理解人的想法。他有些愤愤不平的抱怨招聘的人,更抱怨造物主的不公平:自己为什么就生成了这样?他伸出左手,小小的骨骼,能承担什么呢?他用自己的右手摸左手,那陌生的感觉透心凉,这是自己的肉吗?和摸一块刚割下来的猪肉没有区别。
黑山的自信第一次受损,世界对他原来有更多的不认同。开阔眼界的同时,冷酷和鄙夷像洪水猛兽直冲而来。来的太快,黑山心里伤痕累累,他要是真是8岁该有多好啊。
招聘结束了。
黑山垂头丧气,饥肠辘辘,他只好回去。
进院子一看,自己的房门微微敞着,门锁被扭开,像已谢的黄花一样搭着脑袋。被盗了,黑山的心一下子被粉碎。他拉开门,径直掀开枕头。里面什么都没有了,那可是黑山的全部积蓄。怎么办?黑山喘着粗气,紧张的手打颤。看看兜里还有剩下多少,他祈祷着,希望兜里还有不少钱,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流着眼泪,抖抖缩缩的把兜里的东西全抓了出来,扔在床上。
数来数去,一共只有三十多块了,黑山哇的哭了出来。工作没有着落,钱也没有了。他该怎么办呢?
“你哭什么呀!”老板娘不耐烦的问。
“我被偷了。”黑山抹着眼泪说,“你一直都在的,看见什么人来过没有?”
“谁见着?”老板娘扭头说。
“我报警去。”
“报警?”老板娘哈哈大笑,“你丢多少钱?报警有什么用。”
“几百块。”黑山底气足足的说。
“几百算什么,这里被偷千千数的都有。”老板娘不屑的说。
黑山绝望的坐在床沿上,泪干了。他想,他非得马上找到工作不可。但在劳动力充足的这里,黑山一点优势也没有,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他咬牙坚持着,他相信总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他不应该是上帝遗忘的孩子。
几天过去,附近工业区的企业几乎都拜访过了,黑山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这才真正焦急起来,摸着仅仅剩下的十块钱,六神无主。让父亲寄钱给自己吧,抹不开面子。找陈康吧,他在慌忙中根本忘记了带陈康的联系方式。一狠心,他就要试试与命运抗衡的滋味。
想着想着,倚着路边的树干就睡了起来,他太疲倦了。
忽然,是谁劈头盖脸朝自己泼了一盆水。黑山哆嗦一跳,睁眼一看。天下起了大雨,那雨啪啪的打在自己的身上,隐隐作痛。他忙跑到墙边避雨,可是衣服已经湿透,冰凉的贴在身上,冷风一吹,瑟瑟发抖。黑山卷着身子,用力靠在墙上,努力吸取着墙的余温。雨很快过去,墙早已经冰冷。黑山拖着仿佛着墨似的湿身子,慢慢走回住所。就像一支被遗弃的旧毛笔,颓废的躺在垃圾里哭泣。
“老板娘,我过两天就要搬过来。你看,这人的东西让他早点收拾一下。”走到院子门口,黑山听人说。
“你放心,他马上就搬走。”老板娘殷勤的说。“我们说好的,100的房租啊。”
“没问题。”那人笑着说。
黑山疑惑,老板娘那里还有房子出租呢?他也管不了许多,推开院门。
“谁家小孩?湿成这样?”原来租房的是一个四十多的女人。
“隔壁的,隔壁的。”老板娘一边说,一边为那女人拉着院门,那女人笑着走了出去。
黑山也不理会,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换上干衣服。幸好他身体不错,要是感冒了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黑山!”老板娘在外面扯着嗓子叫。
“什么?”他探头问。
“你明天就搬走。”她说。
“为什么啊?”黑山以为老板娘在开玩笑。
“你没有钱了,付不了房租,当然要搬走。”她理直气壮。
“我才住了二十天,我给了你一个月的房租的。而且,还有一个月的押金呢。”
“你少和老娘婆婆妈妈,没钱了还提什么押金。你没有住满一个月,别想我还押金给你。”两只毛虫似的眉毛在她额头乱窜,皱纹像蜘蛛丝一样强韧有力的散开来。
黑山知道她是认真的。
“等我住完这个月嘛。”他低声请求。
“不行,有人要租你现在住的地方。”她狠狠说。
“那你退我的房租和押金。”黑山说。
“想得美,你又没有住满一个月。”
“是你不让我住满的呀!”黑山气的大叫。
“是你没有钱了。”她反驳。
这样一来一往,争吵没完没了,黑山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无耻的人,是不是中年女人都这样刻薄?黑山无助的哭了。
“哭什么哭?你以为你几岁啊。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老板娘厉声呵斥。
黑山没有听清她说什么,还是哭着,他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在家里,不知道怎么办时,他就是这样哭的。总有很多婶子姑娘会摸着他头安慰,把他当成小孩一样爱护。可是这一招,对老板娘是没有用。
“什么事情?”老板闻声赶来。
黑山见有男人来,心想:男人比女人仗义。于是,要老板退还押金。未满期的房租他也不要了。他以为自己如此大方,老板一定自惭形秽,马上将押金还给自己。
“想要押金,没门!”老板冷冷的说。
母夜叉还没有走,又来个混世魔王。黑山心里直叫苦,泪水决堤而出,真的和8岁小孩一样,悲伤的哇哇大哭起来。
“谁让你在我屋里哭。”老板一怒,拉了黑山往院外送。
黑山死死的拉住他不放,他伸腿狠狠踢黑山。黑山吃痛,哎哟,一声跌倒在院子外。老板娘在院子里前合后仰,哈哈大笑,老板顺手咚的将门关上。
黑山顾不了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打着门叫:“让我进去,我的被子衣服还在里面”。
喊了一会儿,院门哗的开了。老板将黑山的东西扔了出来,黑着脸怒气冲冲的骂:“破小孩,给我滚。再见到你,我就打死你!”
刚下过雨,被子的一角被扔到积水窝里。黑山心痛的忙把被子抱起来放在干燥的地方。然后一一拾起地上的东西,发现少了许多。也没有办法向老板讨,他真怕老板会打死自己。自己怎么是他的对手,就算不死,打伤了更惨。
这下黑山得露宿街头了。
还好是夏天,要是是冬天就不知道怎么过了,可是下雨怎么办呢?黑山摸着兜里的十块钱叹息。
他好想爸爸,好想家。他想赚够路费他就回家,和爸爸一起专心经营自己家的小店铺。
黑山孤身一人,只好把“家”安在天桥下面,一连两天,他都在天桥下,想着回家的事。他彻底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现在几乎连乞丐都不如,几天不洗澡,又脏又臭,白天黑夜就这样昏昏的睡着。
“小朋友?”有人在叫。黑山睁开双眼,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包子在他面前摇晃。
黑山肚子不争气的咕咕暗叫,眼珠随着包子转悠,他真的饿坏了。
“你一个在这里干吗?妈妈爸爸呢?”胖女人笑着问,脸上的肉像泥膏一样缓缓淌开。
黑山想,她把自己当小孩了。她要是知道自己是个大人,肯定不会理自己。反正自己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孩,如果当小孩可以得到某些恩遇,他何乐而不为呢?
“爸爸妈妈不知道去那里了?”黑山说,心里一酸,泪流了出来。
“不要哭,阿姨帮你找爸爸妈妈。”女人说。
“不,他们把我扔了。”
“那跟着阿姨,有阿姨吃的就有你的。”女人眼里闪着光芒。
“真的?”黑山问。
“当然啊,你看!”她把包子塞在黑山嘴里。
黑山感激的笑了。他心里好愧疚,他不应该骗这阿姨,可是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黑山跟着女人到了城里,绕来绕去,终于在偏僻的一个小院子停了下来。这院子墙很高,门看起来也蛮牢固的,里面应该比黑山先前租的房子还好。
院子里静悄悄的,有颗高大的酸果树,仿佛撑起了一片蓝天。女人将角落的房门打开,狭窄的空间里放着不少的脏铺盖卷。她将黑山的“行礼”也放了进去,携了黑山的手,进了正门。这是一个客厅,沙发是灰暗的颜色,不知道天然如此,还是脏了没有洗刷过。一个胖男人赖在沙发里吞云吐雾,他脸色苍白,有些浮肿,小小的双眼盯着墙上的年画一动不动。
“老板,好。”女人谦卑的问好。
胖男人笨绌的挪了挪支撑在沙发的左臂,迷离的眼光从年画里抽身出来,看定黑山。黑山心里一兢,这男人的眼光就像恶心的毛毛虫在噬咬着全身。
“叫老板。”女人命令。
“老板,好。”黑山学着女人的口吻说。
“哟,那里搞的孩子?很聪明嘛。”胖男人笑了起来,两颊的肉笼的老高,像小丑的圆鼻子。
“嘿嘿,在天桥下拣的。”女人发出得意来。
“好,让他好好干。”胖男人说。
“阿包”,门上倚了个三十来岁浓妆艳抹的女人。
“老板娘,好。”女人恢复了谦卑。
艳抹的老板娘对她轻轻哼了一声,摆了进来,粘在沙发上。
“看看新货色!”老板指着黑山说,“蛮聪明的。”
老板娘瞥了黑山一眼,对女人说:“阿芝,你越来越能干了。还不叫芝姨?”她对黑山扬眉呵斥。
“芝姨。”黑山这才知道女人的名字。
屋子的三个大人相视哈哈大笑,黑山觉得自己走进了黑店,但不知道这些人会让他干什么?
天黑了,有人敲门。芝姨摩搓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开门,一个年纪稍大,黑黑瘦瘦的男人领着五六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进了门。芝姨不但不责怪,反而微笑着拉了那男人的手,爱惜的左看右看。
那几个小乞丐中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大概有十六、七岁,个子不高。但没有了左腿和右臂,倚了黄竹棍,悲悯的看着廊下坐着的黑山。其他几乎都只有七八岁,四个小男孩,眼里闪烁着迷茫而饥饿的光,像硫酸一样能腐蚀人的心。一个女孩,懵懂可爱,头发短短的,像俊俏的小男生,拉着黑瘦男人的裤腿不放。
“拉拉,是不是饿了?”芝姨问她。
她伸出脏脏的手,搓着小小的脸颊,也不说话。
“老许,你饿了没有?”芝姨见她不回答,就问黑瘦男人。
“有点。”老许软软的说。“你带拉拉吃些东西吧!”
“老许!老许!”老板在客厅里大叫。
老许急忙答应着,拎起溅染的不见原色的编织口袋走向客厅,拉拉跟了芝姨去厨房。残疾的大孩子艰难的拐到黑山旁边,啪的坐在地上。黑山忙站了起来,把他扶上小凳子,他感激的笑了笑。其他几个小孩畏畏怯怯的跟到厨房门口,像饥饿的小猫盘算着洞里的老鼠。芝姨回头竖眉叱吓,关上了厨房木门。他们就懒懒的倚在突出的门框上,时而,往缝隙里窥窃一阵。一个小浓眉的孩子,摸索着从兜里拿出两块饼干,还没有送到嘴里就被旁边额头上有长疤痕的孩子抢了一块。倚在门框上的细眼孩子马上冲上去夺了长疤痕孩子的饼干,兀自咽了下去。另一个圆脸庞的孩子也不甘示弱,将浓眉孩子手里的饼干打落在地。他眼见其他三个孩子就要围上来抢吃,脚一别,把饼干搓成了杂喳,双手一撅把饼干喳倒进自己的嘴里,边吃边阴阴的笑。
黑山被这抢吃的场面惊呆了。他们明显是没人关心没人照顾的可怜小孩,天长日久,变的和小野兽一样。他们不明白屈辱,更没有尊严,在别人的呵斥里渐渐没有了心肺。想到这,黑山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泪花。他们本来是未来的花朵,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没有希望的枯枝败叶,他们的一生基本上已经完了,还比不上已经残疾的自己,因为他们的心灵已经残废扭曲。
“浓眉的叫阿黑,他才来半年,有些痴傻。”大孩子喃喃自语,“圆脸庞的是阿金,他很利索,长疤痕的是阿泥,他很野蛮,细眼的是阿阳,他是他们的头儿。”
“你呢?”
“你懂我的话?”他惊讶的问,“我是阿个!”
“我叫黑山,被芝姨带来的。你们到底做什么工作的?”
“工作?你这样小就知道要工作?”
“我其实已经25岁了,因为得了小人病,就是人家说的侏儒。”黑山对阿个有种天然的信任。
阿个听了,醒悟的点了点头。随即俯身小声问:“芝姨知道不?老板知道不?”
黑山摇头。
“千万别告诉他们,不然你惨了!”阿个低语,“他们这群人专门骗不懂事的孩子去乞讨,坐收利益,如果知道你的大人会看管得严严密密,说不定还会像我一样被截肢。”他哀哀的说:“扶我到屋子去。”
黑山扶起阿个进了角落的房门,阿个将身体抵着门坐了下来。阿个很激动,好象见了救星一样。
“你一定要逃出去。”他说,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他们要让我当乞丐?”
“是啊,你乞讨来的钱都要交给老板,就算是别人给的吃的东西是整盒的也要给老板。早晨不能吃饭,老板管我们两餐,顿顿吃不好,所以他们才会这样抢着吃。”阿个愤怒的说,他被压抑了很久,加上截肢之痛,对老板深恶痛绝。
“我能怎样?我没有钱了才会到这里来。”
“你出去就报警,让警察端了他的老窝,就可以被遣送回去了,我们也可以自由了。”阿个无限期盼的说。
“那我晚上带着你和阿金他们一起逃走,让老板做不成生意。”黑山义气的承诺。
“别急!”阿个说,“他们看的很严格,你看墙这样高,你翻不过去。阿金他们真的是小孩子,不懂事,逃出去也联系不了家里人。只有警察来了,他们才能真的脱离苦海。要逃就你一个逃,告诉阿金他们,他们一定会告诉老板的。到时候你就和我一样变成真的残废,再也逃不了。”
“那你为什么先前不逃啊?”
“我?我逃过两次。”阿个苦笑,“一次被抓回来少了手臂,一次少了小腿。那时侯小又卤莽,害的自己变成现在这样。现在,我是最来钱的,他们看的我很紧,我行动不方便,就只能呆在这里。”
“我一定救你出去!”黑山保证。
阿个擦干眼角泪水,开心的点头。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依稀记得妈妈唤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悠长,总是让他想到那些意识里不曾有过的幸福。他深深记得老板把他截肢时的痛,没有麻醉,那痛撕裂了他幼小的心。伤口还隐隐透出血珠,他就被迫上街乞讨。那个冬天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他挣扎在地狱边缘,最后居然拣回了一条小命。像他这样就冻死、痛死的同伴大有人在。所以,他对老板对这群人恨之入骨,他发誓要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仇恨吞噬了他,吞噬了他阳光的少年,他就这样不言不语的过了好几年,他几乎开始憎恨老天的不公平。可是黑山出现了,他又看见了阳光。
“吃饭了!”拉拉在院子里高声叫。
阿个撑着竹竿站了起来说:“等下,别和我近乎,免得他们怀疑!”
阿黑,阿金,阿泥,阿阳正捧着碗坐在废墟般的花圃沿上狼吞虎咽,拉拉换上了干净的裙子在客厅和老板以及芝姨他们一起吃饭。阿个颠着脚进了厨房,黑山也跟了进去。厨房还算整洁,门口一大煤炭炉子,里面才是小小的锅台,上面放着半旧的煤气灶。台上放着两个大碗,米饭上面是或着红红辣椒的凉菜。
阿个端了其中一个,黑山要了另外一个。
“拉拉,不和我们吃一样?”黑山问。
“她是老许和芝姨的女儿。”阿个鄙夷的说,“想钱想疯了,连自己的亲女儿也不放过。”
菜太没有味道,黑山有些不习惯。
“一定要吃完。一天只有这顿是好的。早饭没有,中午是馒头。”阿个说,“我们也到院子吃,回头会怪我们偷吃什么的。”
捧着碗出来,拉拉正在阿黑他们面前显耀着碗里的肉。
“哼,每天讨的钱没有我多,还吃得比我好。”阿黑很不屑。
“我明天会比你讨的多!”拉拉不服气。
“你以为你是谁?”阿阳戳着阿黑脑门子说,“你要是有拉拉那样的爸就好了,也照顾下我们几个。”
“是呀!谁让你们没有我那样的爸呢?”拉拉兴奋的说。
“拉拉,回来吃饭。”芝姨唤她,她公主似的应了声,斜着眼荣耀的走了进去。她真是最可爱的乞丐,不但不责怪父母将自己推向了毫无尊严的深渊,反而乐得乞讨,还要和阿黑他们比谁能力大。她不是天生的乞丐,但她天生被父母灌输了乞丐的迷*,扭曲的生活着。
黑山觉得她好可怜。
第二天一早,黑山被芝姨精心打扮一翻后,来到了汽车站。
“你去要钱,我随时跟着你,你别怕啊。”芝姨把破瓷碗塞到黑山手上。
黑山接了碗,却不敢抬起手。很多人大概已经习惯车站乞丐,黑山从他们身边过时,他们连眼皮都不抬下。芝姨的眼神越来越愤怒,黑山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讨的话,他一定会受到惩罚。可是,手里的碗像是有千斤重,压得黑山回不过神来。黑山不是小孩子,他是自尊而骄傲的,要他乞讨就像要他承认自己的残疾一样困难。
有一对情侣迎面走来,芝姨频频向黑山使眼色。黑山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碗靠在腰旁,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那女的瞄了黑山一眼,俯在男朋友肩上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哈哈大笑着走了过去。
芝姨一跺脚,随即满脸堆笑,从兜里掏了钱,向黑山走了过来。她把钱把在黑山碗里,低头恨恨的说:“把碗举高,嘴里说要钱,要不到回去狠狠打你。也别想耍花样,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黑山心中的芝姨,一下子变成了恶毒的灰狼。突然,她重重的拧了下黑山的耳朵,痛的黑山龇牙咧嘴。
“你打我?你打我?”黑山从小被父亲娇宠惯了,心里一堵,气往上窜,他用瓷碗拍打芝姨。
周围的人被黑山的哭声吸引,不时好奇的瞄向他们。芝姨气怯,将黑山一推,边走边骂:“死乞丐,给你钱还反咬一口!”
黑山跌倒在地,想起家里自由自在的日子,心酸楚的像被腐蚀了一样,兹兹直响。他任性的劲头拉开了序幕,悲戚的痛哭起来。
有人叹息着将钱放在他的旧瓷碗里,黑山停住哭,盯着给钱的人。他想让她帮他找警察,但侧头一看,芝姨正躲在人群里虎视眈眈。
给钱的女人被黑山盯得一愣,嘴角浮现出同情的笑容。黑山的心咔嚓一声顿时破碎,他是真的乞丐了。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一天,自己就像是芝姨那伙人竹签上的食物,眼睁着被烤被煮,却无能为力。晚上一定和阿个商量怎么逃出去,他发誓。
大概,黑山眼里有着不同于其他小乞丐的明了和绝望。有不少人绷着脸铁着心而过,也有不少人多少给他一点钱,还有不少人不敢看着他,仿佛他有魔力一样。
黑山想,自己要逃出去需要一点钱。于是,偷偷藏了些起来,也不知道芝姨是否已经看到。芝姨为了惩罚他的不听话,不许他吃中午饭。黑山又渴又饿,嘴唇干涩的似乎在冒烟,恨不能跳进喷泉里去。
“妈妈,你看他。”小女孩手里拿着优酸乳,指着黑山疑惑的问,“他的嘴巴坏了?”
“他渴了。”妈妈说。
“我把这给他。”她将手里的饮料放在黑山旁边,天真的面容,懵懂的眼神。黑山觉得自己伤害了她心里世界的美好,像一个罪人。
这个世界本不应该有乞丐,不是吗?
这个世界本不应该有阴影,不是吗?
可是,恰恰相反。这个世界什么都有,阴影或许会掩盖了阳光。黑山希望自己用阳光眼睛看待这残酷的阴暗,他不想让这屈辱的经历破坏了自己的人生,他还是那个有些自以为是的黑山,死都不承认自己残疾的黑山,想着拼搏奋斗出人投地的黑山。
回到住所,黑山已经筋疲力尽。晚风灌进院子,地还热着,但夏夜迎来了清凉的洗礼。阿黑几个躺在花圃边,贪享着晚饭前的舒适。阿个坐在花圃沿上,眼里有几分担忧的看着黑山,黑山反而释然的笑了笑。
“快吃饭了!”老许说。
拉拉从客厅蹦出了出来,趾高气扬的瞥了大家一眼。阿黑懒懒的,抬眼说:“就多怎么点儿,有那么值得骄傲?”
“去厨房拿饭。”芝姨说。
阿黑一溜烟的跑了进去,阿金,阿泥,阿阳跟了过去。黑山真的饿极了,也赶了过去。阿个反而走在了最后面。
吃过饭,芝姨拉了乘凉的黑山到客厅。房里的冷空调让黑山凛然一愣,老板笑嘻嘻的打量着黑山,“没想到,丁点大的小孩子,还有一手。在外面混久了,什么都学到些啊?”他抬了抬肥硕的下巴责问。
黑山心怯的看看芝姨,看看老板,摇了摇头。
“搜他!”老板喝道。
芝姨掀过黑山,把钱翻了出来。
“哼!”老板抬手就是一耳光,黑山脑袋轰轰直响,“让他吃饭不如喂狗!”
“给他长点记性!”老板吩咐,“打他屁股,别让他明天开不了工!”。
芝姨瞬间变成了打手,劈头盖脸的巴掌旋风一样在黑山背上起落,黑山痛的哇哇大哭,他想逃,却逃不了。
阿个坐在石阶上,他担心黑山,更担心因此而毁了他逃跑的计划。阿黑和几个同伴冲着凉水,听到黑山的哭声,居然兴奋起来,互相拍打着光溜溜的脊背,笑成一团。
拉拉伸着懒腰下楼来找妈妈。
“黑山哭了?”她问。
阿个不作声。
“他活该!”拉拉鄙夷的说。
阿个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她胆怯的缩回了楼上。
过了十分钟,黑山呜咽的走了出来,回到小偏房里。阿个趁阿黑他们还在嬉闹也跟了进去。
“黑山,怎么了?”
“我藏了些钱,被芝姨发现了。”黑山边哭边说。
“哎!他们的眼睛厉害着呢。”阿个叹息,“阿黑刚来的时候也藏过,藏一次打一次,到现在他再不敢了。你现在别想藏钱的事了,能出去就是福气,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钱算什么呢?”
“我想出去也需要钱的。”
“出去又想出去的办法,你再藏钱,他们看你看的更紧,那就没有机会了。”
黑山点了点头。
门被阿黑踢开,四个小孩子一窝的挤了进来,阿个装着若无其事的坐在一边。
第二天,芝姨把黑山看的更紧。黑山懒懒的,故意耍闭气,不怎么讨。中午芝姨买了他的馒头却自己把它吃光,黑山饿的头涨脑晕,又不敢往阴凉的地方躲。一不小心,被一个大男人掀倒在地,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脏兮兮的黑山,嫌恶拍了拍裤子,仿佛被黑山惹上了肮脏的灰尘。人们把现在的乞丐,几乎都当成了骗子。可是,自己本来就是骗子,黑山鼻子一酸。泪眼朦胧中,看见芝姨在警告自己,只得把碗里为数不多的钱拣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拉拉也从前头走了过来。她看了黑山一眼,骄傲的双眼瞄着他。
“姐姐,给点钱吧!”她小声对排队坐车的时髦女子说。女子身子往旁边一侧,躲过她的脏瓷碗。
“给点钱吧!”她向前一步,追讨着。
女子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向傍边走去。拉拉像膏药一样马上贴了上去:“给点钱吧!”她仰头可怜兮兮哀求。
女子还是选择避开,可是拉拉固执跟着她:“给点钱吧!”她说,不少眼光跟上了这个不绕人的小乞丐。女子实在没有办法,她叹了口气,找了张纸币放进拉拉瓷碗里,拉拉捧着碗缠住了下一个目标。
原来拉拉是这样要钱的,黑山自叹不如。今天拉拉大有收获,自己讨不了多少了,又饿头晕晕的,世界开始摇摇欲坠。
“姐姐,给点钱吧!”
“哥哥给点钱啊?”
“叔叔,给点钱啦!”
…………………………
黑山不敢再耍脾气,黑山积极乞讨,黑山忘记了尊严,黑山麻醉了自己。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份了。
但他分明感到日子越来越难熬。天冷了,应该是冬天了吧。风很大很冷,吹得黑山像老树脱了一层皮,南方的冷和南方的热一样不讲道理。
他还是没有机会找到所谓的派出所,也没有钱打110。
阿个不急,他说急就会坏事。黑山等不及了,他梦都梦着家里温暖的被窝,香甜的零食。
老许年纪大了,因为前一天吹了风又淋了雨,感冒了发着高烧。阿个是必须有个人带的,他腿不方便。所以,芝姨把他们都带到了市中心,让阿黑几个分头乞讨,把阿个放在麦当劳前,带了黑山和拉拉到步行街开工。
中午后,拉拉因为喝了冰水开始拉肚子。芝姨慌忙带着她去找厕所,黑山见芝姨走远,转身像箭一样冲向另一头,风刮的脸蛋辣辣的痛,黑山不管。他似乎拾起了卖火柴女孩手中的光芒,他看见了父亲欣喜的眼泪在飞,家乡田野山坳扑面而来,蒲桃花开着,在绿叶间颤颤的探出乳白的花蕊。人群从身边闪过,陌生的音乐像子弹擦过耳边,街面的瓷砖一块连一块,怎么还没有变化?黑山不敢停下来,他牟足劲一直要跑出芝姨的控制范围,他要报警,他要救阿个,他要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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