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人都说机关干部是“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工作则是“八点开会九点到,说是开到十点半,一开开到吃中饭”。
此话不假。不信,你瞧,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李升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夫子般地读着一张报纸,一颗小脑袋不时晃动两下,桌上一杯新沏的浓茶,丝丝地冒着热气。对面的干事小岚则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明天要开会的一些文件资料。
小岚知道主任的习惯,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倒杯热茶放在桌中央,喝与不喝则是另外一回事。然后对小岚交待一些工作,便埋下头来浏览手头的报纸。出于对领导的尊敬,小岚很想为领导承揽这项倒茶的活,但领导并不乐意,而是喜欢自己来。这让小岚很不能理解。
明天要开的会议,主任早就有交待。说是一个选派机关干部下乡锻炼的动员会。还说这是省里最新的干部人事改革政策,从机关选派年轻的干部充实到乡镇挂职,既能锻炼机关干部的工作能力,又丰富了机关干部的实践经验,还能增强乡镇基层干部的力量,这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
由于选派挂职的干部指标有限,根据方案规定,不能面向社会敞开选调,只能由各单位掌握,酝酿推荐1-2个名额到组织部,组织部统一报名后,递交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再行考核考察,最后择优选派10名同志到乡镇挂职。因此竞争相当激烈。
按理说现在的乡镇工作并不好搞,像小岚一样能在市四大家机关谋得一席之地的年轻人,不会选择下乡挂职。因为尽管在机关升迁慢些,但起点还是高,三年五载一上就是副科实职干部,至少也是副科干事。但科局情况就不一样了,如今各科局的年轻干部多,都是些不上级别的办事员,只有局领导才够得上级别。而局领导有职数限制,三年五载要混个科局级何其难矣。而这次挂职却是个绝好的机会,加之条件相当优厚。方案明文规定,下去挂职的干部至少挂乡镇党委委员或副乡长一职,两年后返城,按挂职级别同等按排到科局担任领导职务,挂职期间的工资档案关系仍保留原单位,且待遇不变。
想到这里,小岚想到了自己的男朋友小风。小风在市自来水厂做质管员,人极能干的,且多才多艺,常在市里各种大型活动中担纲主持人,普通话特流利,音质堪比赵忠祥;常代表建设系统参照市里或地区的演讲比赛、朗诵比赛等活动,市里文教、建设系统的领导没几个不认识他的。小岚决定利用这次机会,帮男朋友改行,把他推出去,推上更广阔的舞台。
小岚知道要帮男朋友,也并非易事,要过许多关卡。首先得让建设局帮忙推荐上来,然后才能跟部里的领导吹吹风,最后还要通过市领导的裁决。想到这,她首先拨通了建设局牛局长的电话。一阵寒喧后,她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话意,无非是请牛局长帮忙,帮自己的男朋友报上名来。牛局长这人性格比较耿直,说话不会虚与委迄,而是直来直去:“你男朋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她不算机关干部,是不是违背政策呢?哈哈,既然领导这样说,我们还是想想办法罗。”
挂了电话,小岚知道牛局长这样说,就等于没有答应。因为她知道牛局长的脾气,违规的事,不太乐意帮忙。但人是个好人,事情一旦办妥,他也不会阻拦。于是她又拨通了建设局党组书记马奔的电话,没想到马书记竟一口应承下来:“既然是美女领导的吩咐,一定照办,应该的应该的,小风同志人本来就不错嘛。”小岚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但她知道马奔这人向来喜欢逢迎领导,从不与上级对抗,能不能办成他不会打保票。为了保险起见,她又拨通了建设局分管人事工作的副局长欧阳通的电话。没想到欧阳副局长答应得也很爽快:“没问题,我的原则是:只要有机会出线,绝不拖人才的后腿,这是为国选才嘛。至于不符合条件报名,我们可以创造条件嘛。想当年你从建设局考入组织部时,我们不是也为你创造了宽松的环境吗?哈哈,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会给你男朋友提供机会的。”直到这时,小岚才又生出一点感慨,还是欧阳副局长最有人事眼光,对人才使用有独到见解。看来人年轻,还是视野广阔。
男朋友报名的事,欧阳局长给了小岚一颗定心丸。下一步要做的事是如何择个适当时机,和自己的主管领导李升说一说。
(二)
李升在组织部是老资格了,由于他是写材料出身,从调进组织部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担任办公室主任职务,14年来从没挪动,更不必说职务的上升,这在组织部算是一个极其少见的现象。倒是他的上司,越换越年轻,有的曾是他的同事,有的曾是他的部下,他的资历可以说是越来越老,就连新来的组织部长都要喊他老师,因为部长曾在他任校长的党校学习过。基于这层原因,当干部监督组组长空缺时,部长特别指定李升兼任此职。从此以后,组织部长、副部长,甚至个别年轻的副书记、副市长都对他特恭敬,要吩咐他什么工作,都是以商量的口吻和他谈,客客气气地。这次选派干部,所有报名及资格审查工作都是由办公室主任兼干部监督组组长李升负责。
自兼职干部监督组组长以后,李升就不再直接写材料,但他在文字材料方面极具权威,新来的部长特别迷信他。不管哪个部门写的任何材料,都要首先交给李升主任审阅把关,李升在材料上签了“已核”,部长才予以签发,这已是组织部一条铁定的发文规矩。而李升对材料要求极为严格,小岚的材料常常被李升横挑鼻子竖挑眼,往往是小岚费了一肚子心思写成的材料,到了李升手上,三下五除二,改了个面目全非,改的幅度之大,相当于李升在旧材料上重新写了一遍。每每这个时候,小岚心里极不是滋味,总感觉被人强j*了一般难受,却又无可奈何。这就是为什么小岚虽然与李升朝夕相处,共处一室,但很少说话的缘故。有事向李升请示工作,小岚都要思前想后考虑清楚再说。因为李升的思维极其缜密,他轻易不张嘴,一说话嘴里就带剌,挑剔你话中的毛病或材料上的缺漏,那语气也噎得你无话可说。
记得有一次,小岚出于亲近领导的想法,就和领导套近乎,主动说起地区摸底后备干部的问题。当时地区党委正在本市摸底一批后备干部,作新的梯队培养。李升突然蹦出一句话:“摸底,摸底,摸什么底?谁不知道,领导要你干,50岁也年轻;领导不想叫你干,40岁也嫌老。”这一说说得小岚噤若寒蝉,如梦方醒。
原来李升已历任四任部长,都没能提上去。有几次动议干部,就有人说他年纪偏大,不宜再提。从此他就一改往昔的柔和性格,说话变得尖酸刻薄起来。所以小岚刚到办公室时,经常遭遇李主任的冷嘲热讽。她还不明就理,还以为李主任对她有看法。当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一个要好的同事时,同事才跟她说了李升的这些情况。小岚从此变得时时在意、处处小心,再不随便说话,去碰触那根敏感的神经。
虽说李主任不好说话,但这一次,小岚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和他说说,举贤不避亲嘛,更何况有爱情的力量。哪怕是再一次遭受李主任的责难,她也将在所不惜。不过等李主任心情好的时候,说起来应该更容易些。不知什么时候起,小岚学会起了察言观色,尤其是察看李主任的一言一行,从而猜知他心情的好坏。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实践检验,她还真发现了李主任喜忧的一些征兆。李升主任如果心情高兴,他上班倒茶水,就不会立马拧上杯盖,就会把杯盖翻放在桌上,不时喝上一口茶水。如果他心情很坏,则会在倒好茶水后,顺手将杯盖拧紧,并不再拧盖喝水。
在掌握这个秘密以后,有一次,当小岚发现李主任倒茶未拧盖时,就将已酝酿好的语汇吐了出来:“主任——,我有件私事想请您帮帮忙。我男朋友小风,您可能知道吧,上次市里元宵晚会的主持人,他现在自来水厂上班,我想让他报名,参加这次干部下乡挂职锻炼。”
果然,心情比较好的李主任,微笑地说:“这事怎么说呢?不照顾你说不过去,强行让你报名又怕别人说闲话,说我们不公道正派。是这样,你和建设局通个气,让建设局报上名来。这样我们就驴下坡,也好办事,到时候我再和部领导说说。”
“好!谢谢主任!”小岚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总算又过了一关。
沉默了一会,李主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对小岚说:“小岚,今晚有个活动,你陪我去参加一下。”
小岚想问是什么事,是不是有上级领导来了,需要应酬。但看到李主任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也就压下了快要到嘴边的话。管他呢,反正跟着去就是了。以前为了招待上级领导,小岚随李主任出去应酬过几次,不喝酒的她不得不喝了酒,不愿意陪跳的舞也不得不跟着翩翩起舞。
(三)
饭桌摆在市里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饭店,档次相当高,包厢内的一应陈设极其豪化靓丽。作东的不是别人,是小岚以前在建设局工作的老领导张副局长。请的人当然不只李主任和小岚,还有分管建设系统的袁副市长。
推杯换盏几轮后,在领导们的互打哈哈和心照不宣的暗示中,小岚总算弄明白了这番请客的旨意。原来张副局长的唯一公子张荫想下去挂职,特意搬来与李主任关系较好的袁副市长作说客。小岚则觉得这顿请客有点故弄玄虚,似乎没有必要。因为张副局长的公子本来就在局机关工作,且年龄学历均符合条件,完全可以报名。
不过,小岚也知道。张副局长做事向来有铺垫有伏笔,考虑事情有超前眼光,在建设局算得上是一个人物。这顿客的意义应该不会局限于此,多少有点未雨绸缪的意思吧。知子莫若父,张副局长知道儿子虽然长相英俊,但内在素质令人不敢恭维,典型的纨绔子弟,张荫的人生经历就是按照父亲铺好的道路走过来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副局长对其公子还真算得上是鞠躬尽瘁,从进好校读书到分配好单位工作,从安插进下属单位到调进局机关,全是张副局长一手给导演的。然而不管是读书还是工作,儿子都没能给他争气,难以安慰他那颗“恨铁不成钢”的心。现在快退休了,还得为儿子搏一搏,帮他再设计一回前程。
当张副局长把儿子带到牛局长面前,请牛局长关照时,没想到儿子的第一反应就是:“爸,听说这次竞争很激烈。报名的都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人。我们家没有关系,怕是难得上呀。”牛局长听了哑然失笑,张副局长则气不打一处来,训斥儿子:“你管人家干什么,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们没关系,靠自己呀,领导也会考虑这一点的嘛,你觉什么急?”
有了上次“教训”,所以这次宴请袁副市长,张副局长就没有带他公子过来,他怕儿子不懂场合,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句让人难堪的话来。席间,张副局长反复就说两层意思:一层是为儿子表功。说儿子如何年纪轻轻成绩喜人,如何英俊潇洒,人见人爱。每说一处都要来句:“不信你问小岚,她是知道的,他们以前共过事”。小岚听了很反胃,她哪有不知道他儿子底细的呢?但又不能当面戳穿,于是只能模糊地“哼哼”,也算是帮着忽悠领导吧。另一层意思是恭维小岚。说小岚是建设局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请李主任和袁副市长多多栽培。小岚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己,而是在乎他儿子。
跳舞的时候,张副局长在张罗款待袁副市长和李主任的同时,还忙里偷闲邀请小岚跳舞,利用跳舞的间隙攻小岚的关:“小岚同志,你虽然是我的领导了,但我是你的长辈,曾经我们又共过事,你也是从建设局出来的,还是要多关心关心建设工作,多关心关心建设系统的人。想当年,你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是很看好你的呢。你考起组织部后,为了让你在组织部轻松起步,我作为你当时所在支部的领导,优先考虑你的入党问题,提请局党组优先审批你的材料。这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但你提出的入党申请,很快就被批准,这绝不是偶然的。”
“是呀!是呀!感谢老领导的关心。”小岚能不赶忙回答吗?简直就是在逼宫。
“感谢也就不必要了,你现在管这项工作,张荫的事,你就要多多操心了。张荫这孩子嫩是嫩了点,但心眼蛮好。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你老放心。俗话说是亲三分顾,我们都是亲密同事嘛。”小岚心想,我男朋友都顾不上,还能我帮你添乱?没门!但话却说得悦耳动听。
小岚发现,这边张副局长对自己发起攻势的同时,那边两鬓斑白的袁副市长也在向李主任发起一场别开生面的“战争”。只见李升主任频频点头,一改往日在众人面前的倨傲姿态。要知道袁副市长也曾是李主任的顶头上司,那是李主任刚出道的时候。据说李主任的出道就是袁副市长提携的结果,有了这种感恩心理,李升能不恭顺吗?
各科局的推荐报名工作陆续完成。建设局报上来两个人:一是张荫,二是陆小风。小岚在整理上报材料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两人的推荐材料,虽然两人的材料都写得相当出色,但小岚责无旁贷地为小风的材料进行了一番润色,并偷偷地为两人调换了一下顺序,陆小风排一,张荫排二。做这事的时候,小岚内心有点惶恐,像作贼似的,她怕李主任知道这事。但没办法,因为每个科局报2人,总报名人数已达60多人。按照基本平衡的理论,每个科局能选派1人就了不起了,建设局不可能同时选派两人下去。如果只能选一个,关键时刻自己不徇点私情,怎么行?即使李升主任批评,也无所谓了,谁要小风是自己的至爱呢?所幸的是,李主任并未对张荫和小风的排位提出异议。
(四)
明天的会议照例是市长主持,分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作主题报告,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宣读干部选调方案,最后由市委书记作重要讲话。要准备的材料有市长的主持词、分管副书记的主题报告,部长的选调方案,书记的讲话稿。这些材料的分工,早在一周前市委办就已作了统筹安排。依照惯例,分管副书记的主题报告、干部选调方案由组织部拿出初稿,然后交市委办综合组定稿。
作为组织部办公室唯一的干事,小岚当之无愧地承担了主题报告的拟稿任务。对于这类公式似的材料,小岚其实已烂熟于心,早已练得轻车熟路,并不用多费神思。后来她还将自己的经验上升到了“八股”理论高度:视角要高屋建瓴,意义要头头是道,措施要环环相扣,纪律要上纲上线;谈成绩要如数家珍,谈问题要避实就虚,谈认识要讲政策高度,谈做法要有明确举措。唯其如此,稿子才有份量,报告才有力度,听众才会引起重视。
墙上时钟的时针指到11点,李升主任报纸也已看完。他站起身来,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四眼”盯住小岚说:“小岚,下午我把选派干部的名册送龚书记过目,可能要晚点过来。你把开会的材料装好袋,然后通知会务中心作好准备。”
小岚不迭地点头,他知道这是主任上午下班的前奏。
然而就在此时,建设局的欧阳通副局长和该局政工股股长贺洪,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一进门就直嚷嚷:“李主任,实在没办法,建设局要增加一个名额。”说完递上来一份新的报名表,上面赫然写着三个人的名字:曾加林、张荫、陆小风。自己苦心经营排位第一的小风又落到了后面,而且还从第一位下降到了第三位。
李主任看了看报名表,突然脸色一沉,有点怒发冲冠的味道,开口就说:“你们建设局做事就是这样拖泥带水,让人总是不放心。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没定好名额,说好两人,又弄出第三人来。如何是好呀?不改了,明天就开会了。”李升一点都不给欧阳副局长面子,也不看欧阳副局长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是啊,他答应袁副市长的差事还没了却,外加小岚一个,怎么允许平白无故又增加一个呢?
“嘿嘿,李主任,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这是市委常委、武装部曾部长的意思。曾加林是曾部长的儿子。”贺洪股长把李主任的袖子拉了拉,低声说着。
“曾部长的儿子怎么会愿意到乡镇去呢?你们搞错了吧。他要去,以前为什么不报?”看来李升主任气还未消。
“曾部长的老婆亲自跑到我们局,找到牛局长硬是要加进去的。她还话里有话地责怪局里单单丢下她儿子一个人不报。因为局机关30岁以下的年轻人就张荫和她儿子曾加林。局里当时认为她儿子不会愿意下去,加之她儿子也没有主动要求报名,所以没报。哪知道现在会变卦?”贺洪继续解释。
“是啊,我们也没有听到曾部长讲呀。”李升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是知道的,曾部长家里的事都是老婆张罗,部长是不插手的。估计部长老婆这事知道得比较晚,今天上午才跑到局里,当着我的面要牛局长把她儿子加进去。而且还要放到第一位,说她儿子最符合条件。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欧阳副局长补充了一句。
“加吧,加吧,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最后交给领导裁决!”李升主任终于叹了口气,看得出心里怪不舒服。是啊!谁能跟市委常委抗衡?
先是副市长亲自出面,后是市委常委阴影介入,看来没有背景的男朋友小风恐怕要泡汤了,还真得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欧阳副局长他们早已出门去了,小岚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心里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感受都有。她能理解牛局长和欧阳副局长的为难,也明白李升主任叹气的缘由,她更加委屈自己这一阵子的忙活。委屈、失落、辛酸、沮丧、无助、痛楚,真真是五味杂陈。
“还不想下班呀?丧魂落魄的样子,这算什么?将来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小丫头,该历练历练了,这就是中国特色!”李升主任又恢复了他冷嘲热讽的姿态。
小岚突然想起李主任曾经写过的一首微妙的机关戏谑诗,于是默默地念诵了出来:
处处小心不小心,时时在意忘在意;
惶惶算计忙算计,每每防人白防人。
面面俱到零俱到,方方协调无协调;
夜夜失眠累失眠,日日劳心复劳心。
家家念经难念经,人人怄气也怄气;
事事碰壁还碰壁,业业难成真难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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