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夜，月如水。

小小的山村依旧那么平和而宁静。只有点点灯光，在夜色中俏皮地眨着眼。

秀云一袭红袍，倚窗而立，静静地凝望着远处的那山，那树。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开始堆起了云，慢慢地越来越厚，月儿也就趁势调皮地躲进了云层里，再也不肯出来，接着云越压越低，天空也越来越阴沉，最后，竟然悠悠地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就紧密起来。豆瓣大的雪花，无声地笼下来，轻轻地罩上大树，盖住小草，慢慢地也遮起那条通向远方的小道。

“哦，又到隆冬飘雪时。”　秀云虽然听不见花开雪飘的声音，但是，敏感的心一样能感应到，四季花开花落的魅力。

“这是我们分别后的第十个冬天了，海林，你还好吗？现在是在哪里勘探呢？胃还经常疼吗？”

想到海林，秀云的心就软软的，仿佛被一只温度适宜的熨斗轻轻地熨贴过。

这个高高瘦瘦的地质勘探队员，工作起来俨然一个做学问的老学究，十分拼命，也非常认真，刻苦。到秀云所在的这个山村勘探不久，他们就很偶然的相识了。

无风的日子，秀云常常去工作区外围打转，看他们在那忙碌，只要能远远地看上海林一眼，她就会开心地笑上好半天。生活中的海林也象极了一个无邪的大男孩，接上秀云那温柔多情的眼光，还会情不自禁脸红心跳好一阵。

长期的野外不规律的生活，使海林过早地衰老了，还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胃疼起来满地打滚。每当那时，秀云只能紧张地抓住海林的手，双眼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海林却知道她无声的语言里蕴藏的深情。

看多了现代人的阴险狡猾，海林被这个生活在闭塞山村的无尘女子吸引了。秀云虽然从小失聪，但聪慧脱俗，除了能写一手好文章，灵巧的双手还能弹奏出天籁之音。隆冬飘雪的夜晚，海林常常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弹《雪中莲》。当空灵的乐曲响起，秀云清澈的眼神飘落在自己身上时，海林的心就情不自禁温暖地颤动起来。在他眼里秀云就仿佛是那不染风霜的雪中骄莲，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那光照得人心疼，也照得人心酸，更照得人生怜。

“秀云，一定要记得好好地照顾自己，等我完成下一个勘探任务，我就来带你去看海，我知道你喜欢大海。我要叫你看大海的浪花有多高，海水有多蓝，好吗？”秀云眨动着乌黑的双眼，紧紧盯住海林，一双小手也捂上了海林的嘴，海林忍不住爱怜地拉过她，双手捧起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到嘴边轻轻地吻着：“秀云，我要你好好的，你也一定要好好的。”秀云乖巧地点点头，顺势依偎进海林的怀里，久久不愿离开……

山村考察勘探的任务结束后，海林带着无限的依恋离开了秀云。

一对相爱的男女从此天各一方，但是彼此的牵挂却从没改变。他们用手中的笔，在洁白的信纸上书写下思想，工作和学习的体会。后来有了电脑，碰上有空余的时间，海林就来网上见秀云。他们倾心交谈，互报平安，彼此勉励，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两颗年轻的心，却越走越近。秀云了解海林每一个任务的时间和地点。

可是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没有海林的消息了，秀云的心里开始空空的慌，一种不详的预感渐渐侵袭着她。

“海林，我的海林，你在哪里？”望着飘雪，秀云出了神。迷迷蒙蒙中似乎感觉到自己深爱的海林来了，双手正急促地拍打着门，嘴里大声地呼喊着：秀云，秀云！秀云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到门口，手放上把手，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毅然拉开。而打开门的一刹那，她便惊呆了，门外雪地里居然真的站着人，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穿着红色羽绒服，有着一张苍白的脸，手里拉着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谐的五官，活脱脱就象海林。秀云后退一步，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手迅速捂住胸口。

“海林？”一阵寒意袭来，秀云身体晃了一下，紧接着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等她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女人和小男孩正焦急地注视着她。看见她醒了，女人欣慰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本本子，一字一字写下：秀云，我是小影，我和小云来接你去看海。海林说，你想听一次海。

“小影？海林？小云？”秀云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小影，也试图充分理解小影的话：“看海？”

十年过去了，海林居然还记得我无意中的一句话？可是海林，你还记得秀云说过的另一句话吗？秀云答应过你，等你看遍世间风景，我要陪你品味细水长流的，秀云一直在等，一直就在等……

这样想着，眼泪就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秀云不擦，任由它咸咸地滚进嘴里。小影断断续续的叙述映证了一个秀云无法接受的事实：海林，走了！

当初被查出患了绝症的海林几欲昏厥，他放不下秀云，更舍不得秀云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为了不拖累秀云，考虑许久，决定隐瞒事实真相。而与此同时，老同学小影也居然因为患上了白血病住进了海林的病房。从小就暗恋海林的小影，从他嘴里知道了秀云，知道了他们看海的约定。小影的体贴照顾温暖着海林绝望而冰冷的心，他们开始相约一起同病魔作战，力争把生命延长到极限。三年过去，两人的病情依然没有明显气色，但是同病相怜的两人也因为双方家长的催促，走到了一起，后来就有了小云。

儿子四岁的时候，小影深爱的丈夫还是走了，小影的心也碎了。痛定思痛，小影不忍秀云也遭受这个打击，她开始默默地以海林的名义，保持着和秀云的联络，她关注着秀云的一切，只要秀云开心她就很欣慰。直到最近，小影渐渐感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望着酷似海林的小云，小影考虑再三，毅然作出了一个决定，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为自己心爱的丈夫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代替海林，带秀云去看一次海。

那条通往秀云家的小道，走了多久，小影已经想不起来，而那个飘雪之夜是如何过去的，秀云也不愿意去想。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天上也挂起了太阳，照着白皑皑的积雪，散发出明艳艳的光亮。

秀云披着一身阳光，静静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把里面所有海林的文章逐一打印了出来。小影默默地帮秀云收拾着东西。懂事的小云一会跑到妈妈那靠一靠，一会爬上秀云的膝盖坐一坐，却始终乖巧地不做声。

关上电脑，秀云蜷缩在沙发里，默默地在心里对她的海林说话：海林，你说过等你退休了，就开始安心写作，和我一起看风听海。现在秀云把你的所有作品整理好了，我要履行我的诺言，陪你品味细水长流了……我要去你长眠的地方，天天“读”你写的诗，我要和小影一起，把我们的小云抚养长大，我要叫他知道，做男人应当象你，爱一个人，应当如小影。海林，请你等我，等我！

……　……

……　……

三年后的海滨小城，聋哑女作家秀云结集出版了第一本文集《爱无声》，里面收集了海林和她自己所有的文章。首发式上，她耐心地带着失去父母的小云，微笑着为每一个购书的朋友签名。迷离的灯光映着新书粉色的封面，便有无数金色的光点在欢快地跳跃着。

扉页上有温暖的一段话：

每一天，我们都要说很多的话，对自己说，对别人说，可是很多时候，很多的话，自己说过很快就忘记了。如果你多年前偶然说过的一句话，很久以后却依然能被另一个人想起，那么，你就是有福的。而这个记着你的话的人，就是离你心灵最近的人，有了他，即使天涯海角，阴阳两隔，你也永不孤单……

未然写于2007·4·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