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其实只是我的远房亲戚。
80年前,也就是民国的1927年,我爷爷的一个远房叔叔一家在饥荒和瘟疫中几乎全部丧生,只有年仅4岁的三叔公幸运地躲过一劫。看着淌着鼻涕、裸着身子,少不更事的三叔公,奶奶一个劲地抹眼泪,后来心一横,便把他带回了家。
虽是清汤寡水的日子,倒也替三叔公捡回了一条命。1946年,23岁的他已经是村子里难得一见的体格魁梧、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的帅小伙了,因为家境的原因,暗地里与他相好的秀菊只能屈从父命嫁给了邻村的富农何瘸子。三叔公一气之下报名参了军,奶奶怎么拦也拦不住。
从此,三叔公便和家里断了联系,但1949年大解放的时候,他还是背着被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敲响了爷爷家的门。三叔公活着回来了,只是他的一条腿被子弹穿过,永远留下了阴雨天疼痛难忍的痼疾。后来听爷爷讲,其实三叔公很可能会埋葬在战场上,是一棵四人合抱大的核桃树替他挡过了最要命的几颗子弹。三叔公迷信,腿伤好后独自去到那棵核桃树下,把被弹壳穿破的树皮摸了又摸,最后当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从那以后,三叔公成了村里最爱栽树的人。
在爷爷奶奶的撮合下,三叔公和村里的姑娘有嫱成了家。一年后,他们有了我的小叔叔建设。
因为参过军,打过鬼子,三叔公很快便被批准入党,当老村长退下来的时候,颇有号召力和震慑力的三叔公便理所当然地“承袭”了村长的位置。
三叔公很感恩,隔三差五就会到爷爷家来,身强力壮的他总是抢着挑水劈柴,逢年过节还总把大碗大碗好吃的往爷爷家的灶头上端。后来,我爸爸出生,和三叔公成了最亲近的人。
听奶奶讲,一次村里三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趁大人们忙活时溜进村后的树林里,将四棵碗口粗的松树刨倒拉回了家。事后,三叔公狠很地教训了那些孩子一顿,还对孩子们的家长删扣了集体公社里的“劳动工分”,使得他们几家在那个月的月末勒紧裤腰带过了好几天紧巴巴的日子。从那时起,三叔公便暗暗和好多人结下了“梁子”。“文革”时,三叔公被村里的红卫兵反剪了双手,背上造反派的牌子游了好几天的街,而他的罪名就是曾经滥用职权摧残过祖国的花朵。三叔公被打得鼻青脸肿关进了牛圈,大字报贴得他家墙壁上到处都是。曾经乱砍树的那几个孩子闹得最凶。后来,“文革”结束,三叔公被正名,依旧当村长,批斗过他的孩子就由家长领了来逐个认错。三叔公说算了,都是时代的错,并不为难谁。于是,他在村里的威望便日益高起来。
平静的日子“哗啦啦”地翻过。建国叔叔的儿子改革都上高三了,三叔公老了。
三叔公要从村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在一个夏末的夜晚,奶奶把三叔公叫到了家,说是看着我爸爸长大的,又最疼他,爸爸也是党员。奶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后来,村里的龙平叔当了村长,龙平叔是外姓,但绝对精明。知道结果的当晚,奶奶扯着嗓子把三叔公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忘本,胳膊肘往外拐。从此,我们家就和三叔公疏远了。
龙平叔上任后不久,通过到镇里积极申请扶持,加上发动村民捐钱出力,一条长5公里的村级公路很快火热地修起来。待到让村民们出劳的时候,三叔公硬是要拣自家屋前的那段黄泥路修,龙平叔拗不过,只得答应。村民们有意见了,说三叔公这是倚势得利、损公肥私,谁都知道那段路平坦,又都是黄泥,好挖,不像其它路段,泥夹石头,挖起费力,又损工具。
村里的言语开始多起来,三叔公的形象越来越“低”。
因为在工地上淋雨受了风寒,三叔公很快便病倒了。一家人都只当是感冒,并没太在意。却不想在一个冷冽的寒夜,三叔公永远地“走”了。
建国叔他们个个哭得像泪人,语辞中满是歉意和愧疚。村民们还是没有好言语,说得最多的就是“报应”二字。
之后的日子依旧平静,死去的三叔公正在被村民们遗忘,似乎最终不着痕迹。
当建国叔日耕夜刨地挖开门前的那段黄泥路时,村民们都傻了眼——原来当初被三叔公拗着要自己修的“好路”,黄泥的表层下居然全是乱石,其中有的比磨盘还大。
村里有老人说——其实当时那里就是一个乱石岗,是三叔公修房子的时候用黄泥添平的。
那年的清明节,去给三叔公上坟的人特别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外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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