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回到龙车当老师,这里是我一家子的母校,我爸爸,我妹妹,还有我都曾经在这里上过小学。爸爸说,他上学的时候,学校周围长满了栀子花,栀子黄了,就摘它入药。我想象着爸爸时期的学校,洁白如凝脂般的栀子花在夏天里盛开着,满腹清香,从木窗棂外飘进课堂,朗诵间口齿噙香……·
可是等我上学的时候,这周围就只剩下寸草不生的泥土操场,一笼颓废得发黄的老竹窝和一湾水汪汪的稻田。到了我成为老师时,学校已经焕然一新,几幢四层高的大楼代替了土墙四合院,关于小时候神鬼的传说也消声灭迹了,学校以前的模样渐渐消失,以至于我都想不起来了。
和已经退休的孙老师闲聊,他说其实我们龙车这个名字很有来头,但很多人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传说,战国时候屈原乘着龙车神游大地时,恰好经过此地,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车辙,环绕这个车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自然就被称为龙车。我知道屈原神游的本领非同一般,楚词里有他骄傲的描述,可是究竟有没有经过这里就难说了。孙老师是我从前的语文老师,或许这只是他对龙车浪漫的解释。他的一生就在这早已经消失的车辙旁边度过,他要为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地方找典故,不但不足为奇,反而让我觉得可爱。
乡村岁月像老黄牛走路,不紧不慢,悠闲十足。工作压力也不大,转眼间我已经结婚生子,老公调入县城中学,家也搬到了县城,我每周末回家,其余时间都住在学校教师宿舍。
“呀,炒的好香。”许梨依在门框伸头笑着赞叹,乌黑的长发流淌在胸前。她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才二十岁,天真可爱。
“你也可以自己做饭吃。”我说。
“我怕麻烦,吃食堂节约点。”她甜蜜的说。
“节约?你那么节约干吗?”
她呵呵笑了,随即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这是秘密,到时候告诉你。”
我无法理解她幼稚的卖关子,她却饶有兴趣,捏着下巴出起神来,时而抿嘴轻笑,时而调皮的伸舌头。时而又在我身后甩手度步,一刻也不消停。
“姐姐,陪我玩,我的车坏了。”儿子拿着车抱着许梨的腿央求。她蹲下苦恼的看着儿子手里的车子皱了皱眉头,把脸颊靠近儿子,儿子爽快的亲了她一下。她马上笑逐言开,携了儿子,顺手拈了角落的篮球,风一般的跑到操场,留下这串欢笑像鞭炮还在我耳边爆炸。真真是两个幼稚园的小孩子。
炒好菜,我叫儿子吃饭。许梨正在教儿子投篮,汽车被扔在一边。
“一定要学会哦,长大了你就会像流川枫一样帅气。”儿子不知道流川枫,看来很想变的帅气十足,拿了篮球,颤微微的举过头,小身子往前一噌,篮球滚了下来。许梨灿烂的笑着拾回了球,把它交给儿子。
“加油!咱们北北最厉害。看,比姐姐还高,都长大了。”她故意缩矮,仰头对儿子说。儿子自尊极端满足,欢快的抢过球,一个劲的只往前扔。搞的许梨砸嘴傻眼,直是抿嘴偷笑。
“这样不对啦。不是往前扔,是往上一点。”她蹲在儿子身边示范着往上扔的动作,“在上一点。”她拨高儿子的手臂,“扔!”儿子一个趔趄,整个人都往前扔了。许梨大吃一惊,啪的把儿子接住,自己摔到了地上。儿子兴奋着,从她身上爬了过去拾球。
“摔到没有?”我扶起许梨,她揉着腰,一边龇牙咧嘴的做鬼脸,一边摇头。“小心点,真像个孩子。”
“我二十了。”她笑着分辩。“是个大人了。”
“许梨,你的信又来了。”传达室的老杨伯把头伸在窗外喊。许梨拍了拍了身上泥土,乐呵呵地跑了过去。
“你的信真多,全学校你最爱写字?”老杨伯打趣的问。
“是啊,是啊。”许梨点头,拿过信轻轻的吻了一下,老杨伯满脸褶子展开来,“这小丫头!”他笑着爱怜的说。许梨回头朝他摆了摆手,娇羞着一溜烟回了自己宿舍。
“环姐,你想张老师吗?”看电视的时候,许梨突然问。
“肯定想啦,是不是?”她摸着我儿子的头笃定的说。
“也没有必要,老夫老妻的,再说周末就能见面的。”我说。
“在见面之前,你不会想他吗?”她很不相信。
“你是不是在谈恋爱?”我问她。
许梨悄然笑开了,就像一朵盛放的栀子花在幽深岁月里划出了一道缎子般的闪亮的痕迹。她没有否认,乐悠悠的点了点头。
我豁然开朗,原来这丫头正在谈恋爱。怪不得时时刻刻都那么开心,又那么可爱。恋爱中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幸福感,让人吃惊的羡慕。而我居然有点妒忌她了,想起自己逝去的清涩岁月和平淡的婚恋经历,有种莫名的哀愁像春天的小虫子在轻轻咬噬着新长出的嫩叶。
“是谁呀?我认识不?”我数来数去,总找不出这个人来。
“你不认识。”许梨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不是学校的人。”
“那是谁?说出来我帮你参考参考,怎么说我的过来人。”
“他正在上大学,是我的初中时候的同学。我毕业后读了师范学校,他上了高中,今年刚好考上了大学。他家里也很困难,可是他很有志气。”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他高考后,我们老同学搞了个聚会,他变得越来越有味道了。也许,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了。”许梨烂漫的眼神充满了憧憬。“刚开始,我怕自己配不上他,就只是写信给他问问学习生活什么的,后来就………”
“呵呵,你漂亮可爱,有什么配上他?”
“他是大学生呀,还有那么多的大学女同学,谁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上她们呢?”许梨的烦恼就是这了,怪不得有时候觉得她心不在焉。
“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如果看见一个就爱一个,世界就乱套了。”
“是吗?”许梨好像放心了不少。
“你那么节约是因为他?”
“他家里挺难的,我只是贴补一下他的生活费。”许梨快乐的说,能为自己爱的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是甜蜜的。
“可惜了我们学校的第一美女,那些男老师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我打趣她。
“环姐”,许梨居然红了脸。
“姐姐,脸好红,像苹果。”儿子伸手摸了一下许梨的脸蛋,马上缩了回来,“烫手吗?”许梨拍着他的小脸蛋问。
“妈妈,你为什么不脸红?”儿子奇怪的问。
我愣不知道怎么回答。许梨撮着儿子的脑门说:“妈妈的脸红过了,已经成熟了,所以就不会红啦。”
儿子深信不疑,“我喜欢红着的脸。”他手舞足蹈的说,差点从凳子上跌了下去,还好许梨牢牢的抓住了他。
“许梨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啊?”老杨伯咪着眼问我。
我点了点头。
“哎哟,我老伴还说跟她介绍对象呢。”他失望的说,“那小伙子是谁呀?”似乎有点不甘心。
“是个大学生。”
“原来这样,怪不得她谁都看不上了。是不是常写信给她的那个?”老杨伯问。
“是呀!”我说。
老杨伯点头肯定的称赞,心里说,这丫头有眼光。
许梨有男朋友的事不久就传开了,果然有不少失望者。
“环姐,这周末你要回县城吗?”周五许梨问我。
“要,有什么事?”
“我周末想到县城买衣服。”她说,“我明天到你家找你。”
第二天,许梨坐了早班车到县城,她敲门的时候,我还在吃早饭。儿子见她来了,拉着她到处跑来跑去,不肯乖乖的吃饭。
我知道许梨很节约,所以带了她去相对便宜的商场。到了地方,她一路看向男装,我才知道她是为男朋友买衣服。
“许梨,你自己不舍得买,倒给他买,你也太好了吧?”
“我有穿的,他在学校不能丢人的。”她说。
“幸好你穿什么都还好看,要不然丢人的就是你了。”我呵呵笑了。“你不怕他领了你的情又移情别恋?”
“才不会呢?我和他同甘共苦,我们是有经历的,所以彼此都会懂得珍惜。”许梨认真的说。
“我找对象的时候,总是他给我买东西,我觉得他买才是应该的。”我还真担心这单纯的丫头被人骗。
“那是土风俗啦。我们不一样嘛,他正是困难的时候,我能帮多少就是多少。”许梨没有自己的私心。
“希望这位大学生能懂得你的一片苦心。”我说。
“他当然懂了。”许梨自信的说,掏出钱来付帐。“等他放假来找我时候,我借用你的厨房炒菜给他吃,好不好?”
“没问题。”
许梨期盼着放假。瞧她看着衣服的眼神都变了,我怎么觉得她像她男朋友的妈妈?女人总是随着自己喜欢的男人不断的改变自己,我也是。我以前最讨厌萝卜,妈妈一做萝卜我就哭着不吃饭。可是因为老公喜欢吃,我也喜欢上了吃萝卜,还把萝卜变着法儿的做成口味不一样的佳肴。
学校放假了,许梨没有回家,她等着他的男朋友一起回家。我收拾了一下东西,把钥匙交给许梨,带着儿子回了县城。
也许现在,她正在我的厨房里炒菜。她的男朋友要不在看电视,要不在看书。或许是他在炒菜,许梨看电视。她最喜欢看韩剧,常常看得流眼泪。我说,天下那有这样的爱情呀,许梨摇头她相信爱情就爱情,不参杂一点世俗;我说全是富家子弟和灰姑娘的故事,太不现实了,许梨赞同爱情没有贫富,剧情是挺夸张,但这叫戏剧性;我说那有这样倒霉的女主角,要不被人陷害,要不就得了绝症,许梨说如果人生真的那么凄惨,有了爱情她也不怕。
一个天真的丫头。
所以,我走的时候故意没有收拾床铺。如果她男朋友来,她还可以住在我的屋子里。我虽然已经结婚,对性还是保守的。何况,我已经把许梨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不希望她怎么早就和他发生关系。
许梨说过,他还要上四年大学。据说现在大学生也可以结婚,但是以许梨和他的情况是没有办法结婚的,他离她太远,他们也没有钱可以结婚。那么,许梨至少得等他四年。女人的四年不仅仅是四年,而是一段悠长的岁月。虽然他大学毕业时,许梨不会人老珠黄。但是他们身份不相同了,他可以找一份好工作,也许还有不少人追求。而许梨她的圈子就是这个小小的学校,学校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和他同居过。她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嫁个清白好人家,这个逃不脱乡村文化的地方,保守的传统已经在人心里凝固成了墙。
无事的时候就老是想到许梨,所以假期过的特别快。当我回到学校,许梨的男朋友已经不在了。
“你男朋友呢?”
“他在家里,总不能老陪着我,他爸妈要吃醋了。”她笑着说。
我发现我的被子一点变化都没有,许梨大概没有睡过我的床。
“他在这里玩了几天?”我问。
“十多天,他炒菜我吃。”许梨幸福的说。
“你们住一起?”
许梨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尴尬的红了脸,她不否认。
“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很开放,可是……”
许梨低头不说话。
“我也不是不了解,是因为把你当成亲妹妹才说这些。自己要尊重,而且就怕日后有变数,你难做人。”
“环姐。”许梨撒娇的抱住我说,“我们决定要结婚的,我们一定会结婚的。”她似乎把他的保证拿来向我保证,男人的保证有时候并不可靠,她太天真未必明白。
暑假,寒假。暑假,寒假……·。
许梨数着指头盼望着这两个假期,冬去春来,转眼四年过去了。许梨终于等到了男朋友大学毕业的那天。
许梨的男朋友毕业后在县城中学工作,和我老公一个学校。周末他来找许梨,而我就回县城,一直都没有见过他。老公说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负责认真,又能吃苦,对学生很关心,现在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很难找了,很多都只不过在学校混饭吃而已。我想许梨真没有选错对象,也不枉这几年她对他的扶持和栽培。她和他同甘共苦的过程终于过去,云开月明,是应该慢慢享受幸福温馨的时候了。许梨说,他们准备明年就结婚。
“范老师,许老师晕倒了。”我正在上课,许梨班的班长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
“什么?”我放下教材,跟着她走出教室,我的学生们也议论纷纷的跟了出来。许梨倒在讲台上,粉笔盒被她掀翻,撒了一地。
“许梨,许梨?”她没有反应。
“快去找校长!”我对班长说。“你去找老杨伯来。”我对另外一个学生说。然后用力掐许梨的人中,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救人常识。
“这是怎么了?”校长带着几个年轻老师赶来。“送医院,送医院!”大家七手八脚的将许梨抬下楼,她却悠悠的睁开了眼睛。
“许梨,你怎么样?”我问。
“没有什么啊?就是眼前一黑而已。”她自己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的向校长和大家道歉。“真是麻烦大家了。”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校长说。
“等周末再去检查,贫血吧,我一直身体比较弱的。”许梨说。
许梨一直很瘦弱,脸色苍白。也许是营养不良,因为她的确太节约,细心补一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许梨,你要吃好一些才是。”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说。
“我的伙食还不错的。”她笑着说。
“就是贫血,你也要医治。你现在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呢,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我也觉得奇怪,最近站太久眼睛就会黑一阵,我想我的贫血比以前厉害了。也想过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怕花钱,我现在存钱明年好结婚。”
“都这样了还不去医院?病没有了才是真的好,俗话说久病无孝子,你现在要是病了谁照顾你呢?我看还是去检查下好。”
“期远会照顾我的。”她甜甜的说。
“不要去医院,姐姐。会被打屁股的!”儿子听见医院就害怕。
“姐姐不去的。”许梨说。
“那你不要生病啊。”儿子眨着长长的睫毛说。
“好羡慕你的睫毛呀。”许梨捧着儿子的脸蛋爱怜的说。
可是许梨再次晕倒了,这次她的头磕在了课桌上,血流了出来。大家一起把她带到了县城医院,我给老公打电话,让他叫许梨的男朋友来见她。
“其实没有这样严重。”,许梨摸着头上的纱布说。“这样反而搞得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有病就要治。”我说。
“万一是不治之症呢?”许梨眼里闪烁着空无的悲哀。
“傻丫头!”
“我真的好怕,环姐。等报告出来,你去帮我拿,别让期远知道,好不好?”
“好的,可是他就要过来了。”
“你说是我不小心摔倒的。”
“哎!”我叹息,“你瞒他干吗呢?”
“我不想让他担心我。”许梨说,她总是为他着想,好象她的生命是属于他的而不属于自己。
许梨男朋友赶了过来,看得出他真的担心她。
“你是环姐?”他问,“谢谢你一直照顾许梨。”
“她呀,只会照顾你,都不顾自己的。”我说,他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是个不善言辞的家伙。
“吃苹果吧。”他递过水果说。
“给许梨吧!我得走了。”我笑着走出病房,去找李医生。许梨的男朋友不是绣花枕头而是实在的木头床,老公说他优秀应该没错。希望许梨的病只是小事一桩,他们走到今天已经很难得。就算是再残忍的人也不愿意让这对苦鸳鸯再受罪,上帝理所应当是仁慈的。
“李医生,您好!”我推门说。
他严肃的点了点,示意我坐下。
“许梨的病没有什么问题吧?”我乐观的问。
“她的亲人呢?”李医生问,他知道我是许梨的同事。
“许梨的亲人不在这里,什么事你就和我说。”
“哎,这样年轻的孩子,可惜了。”李医生无奈的说,“生死我经历的多了,但每一次都觉得很心痛。”
“难道许梨?”我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是血癌,治不好的,已经晚期了。”李医生缓缓说。他的话不啻于晴天劈雷,许梨怎么会得了绝症,这是不可能的。她明年就要结婚的,她刚刚减轻了负担,可以幸福的期盼未来了。
我的泪哗的流了出来,可怜的许梨怎么可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李医生,你确认?”
他肯定的点头。
我应该怎么告诉许梨病的真相?怎么面对生命的热情消失在她的眼睛里?怎么面对她的无助和绝望?
“环姐,我的病怎么样?”许梨问我,她笑的很开心。
“回去再说吧!”
“别,我很想知道。”她看了看门口,悄声说。
我把门关上。许梨的笑容有点勉强,“是不是有点严重?”
“许梨,你有心理准备吗?”
“有。”她说,“环姐,就算我像韩剧女主角一样命运多厄,我也能接受。”
“是血癌!”我说。
许梨的心理准备被击成齑粉,她呆滞的摇头,拳头捏的紧紧的。
“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怎么会?”她问我。
我拥住她,她颤抖着,全身冰冷。
“许梨,别怕,别怕!”我安慰她。
“环姐,我能活多久?”她急切的问。
“也许一两年,也许更久。”
她舒了一口气,笑开了。
“我还有很多时间的,很多,很多。我要坚强,什么也打不倒我。”她说着,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我不想死,不想死,我还要和期远结婚。”
许梨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说:“别告诉期远,我会在适当时候告诉他的。”
我点头。
“我是不是很可怜?”她问。
我摇头。
“好象也不那么可怕,是不是?只是心好痛,我怕会离开期远。”
“许梨,想哭就哭吧。”
“我哭不出来了。”她笑笑说,“我没有时间哭的,我爸妈知道了会伤心死的,我还没有孝敬过他们,我要帮爸爸买皮衣,我还要给期远买冰箱,我还要给妈妈……”许梨喃呢着,“环姐,你帮我记着,好不好?我会不会失忆?我觉得脑子好混乱,好混乱。”她痛苦的说。
“许梨,你别紧张。”
“不,我怎么能不紧张?”她捶打着自己的腿。
“许梨!”
“恩,”她痴痴的抬头看着我笑了,“环姐,你怕我吗?我是快死的人了。”
“许梨,你是我的好妹妹。”
“我好想看着北北长大,他一定会迷死不少女孩子。”她说。
我点头。
许梨没有太多的未来了,她就把别人的未来当成了自己的未来。
然而,许梨比我想的更坚强。她笑着回到了学校,一如既往的和儿子嬉笑。只是看他的眼神有几分眷恋,偶尔会出神。
她更瘦了,也许是想的太多的缘故。
“许梨,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很痛惜她。
“环姐,我和期远说了。”她说。
我停下手里的锅铲,花菜在铁锅兹兹的响着,许梨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他惊呆了,比我还害怕。”她拢了拢头发继续说,“他说,他没有思想准备,是我得了绝症,是我要死呀。他需要什么准备呢?是不是很可笑?”她问。
我一点也笑不出。
“后来,他哭了。就像那天我知道自己得了血癌一样哭着,我安慰他。我说,人总是要死的,年轻的时候死了,就不用老了,一直那么年轻下去,多好啊。有一天他老死了,或许我还认不出他来了呢。”她无谓的笑了。
“他说我好傻,我说我愿意啊。他说他会陪着我一直到我死。”许梨悄悄的流泪了,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动。“我知道他不会抛弃我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空洞的眼眸里幸福和温暖在燎原。以前的许梨回来了,哪怕只是一时,我也很开心。
“姐姐,你怎么?”儿子进来疑惑的问。
许梨蹲着对儿子说:“姐姐有人痛呀,就像北北一样开心。”她抱着儿子,泪珠往外蹿。
“可是,你为什么哭啊?”儿子不解。
“高兴呀,姐姐高兴。”许梨说。
许梨渐渐胖了起来,也在治疗。他们没有多少钱,日子更加清苦。第二年,她没有和男朋友结婚,她说她不想拖累他,只要他陪着自己就满足了。许梨的男朋友也很道义,周末总来看她。许梨自己买了厨房用品,和他过了小日子,就像一对幸福的小夫妻。
也许是他让许梨留恋人间,血癌就像是过去的暴风雨一样无影无踪。许梨看起来比以前气色还好,我想也许医生是错的,许梨并没有得绝症。
两年过去了,许梨没有太大变化。
“许梨,是不是医生搞错了?”我说,“你就结婚吧!”
“没有,我前一个月还复查的。”她说。“我看起来很好吧?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她很开心。
“那你结婚吧!”
“不,反正我是陪不了他一生的,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离开,我不想害了他。”
“你都26岁了。”我说。
“多少岁还不一样?北北呢?”她问。
“在操场玩。”
许梨笑了跑出去找他。
老公问我,许梨的病很严重了吗?我说还好啊,怎么了?他说,期远要辞职到上海找工作,说他女朋友需要钱治疗。我隐隐觉得不对,他明知道许梨是不治之症,而且许梨并不要他有多少钱,只要他能陪着她就可以了。他怎么会有下子跑那么远呢?觉得累了吗?要逃跑?许梨知道吗?
许梨是知道的。我回到学校,她就告诉我期远要走了。
“你不想他陪着你吗?”
“想啊。”许梨说,“可是要他陪着一个等死的人很残忍。”
“可是,他会不会……”
“变心?当然不会。”许梨很自信。
“离的这样远总是不好。”我说。
许梨却不计较,她的男朋友还是会写信给她,但不多。偶尔会寄钱给她,她收到钱就存了起来,不舍得花。
“我觉得期远越来越客气了。”有一天许梨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我猜对了,他想逃跑。
“他也许累了。”许梨笑着说,“我最好不要拖累他了。”
“爱情是不讲拖累的。”
许梨满意的笑着,对儿子说:“你喜欢和姐姐玩吗?”
儿子点头,她拉着他出去了。
许梨也许意识到了什么,或许心里已经放弃了这段感情,但是她需要他的鼓励和安慰。她是她坚强的支柱,他如果倒了,她也会倒的,但愿他不那么残忍。
过年的时候,许梨的男朋友没有回家,他说车费太贵了。他的家人传话说许梨不要脸,明知道自己要死,还缠着儿子不放。都已经快三年了,他该她的都还清了,还是不放人。眼前他都27岁了,成心要他家绝后。
许梨听见了很伤心。
“我没有要缠着他,真的。”她哭着说。
我抚摩着她的头,她越来越瘦弱了。
一个月后,许梨说她提出和他分手,他默认了。许梨如释重负,但伤心显而易见。
“他也许早想和我分手,就是说不出来而已。”许梨说,她真的已经无所谓了,抱定了必死的心,也不再和儿子玩。
她的男朋友还是陆续寄钱给她,他对她肯定有不少愧疚,可是他还是残忍的在许梨的伤口上插刀,人心不过如此而已。
半年后,许梨老去很多,已经不能起床了。她的妈妈在照顾她,我有空会和她说话。但是她坚决不让我儿子进她的屋子,她说她不要儿子看见她垂死的样子。
“北北永远会记得漂亮的姐姐,而不是现在的我。”她瘦的不成样子。
“环姐,其实期远到上海就有女朋友了。他一直瞒着我,我还是知道了。我一直相信他是那么的爱我,无论怎么样也不会离开我。”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许梨别想太多了。”
“我忍不住想啊。我想我快28岁了,是下周一吧,没有几天了。我能过完28岁吗?”许梨深陷的眼眶没有泪水。
“怎么会呢?你会好好的。”
“我快死了,是不是?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会不会害怕?”她喘息着问。
“我会想你的。”
“你不要想我吧!”她说,“你以后别来看我了,小心做噩梦,我知道自己变的很可怕。”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真的是奄奄一息,也许她熬不过明天,我泪流满面。
“环姐,不要哭啊。我也不哭了,哭也没有用?你要想我啊,不,你不要想我。”她艰难的说。
许梨已经没有人气了,一朵鲜花就要凋谢,凋谢的惨不忍睹。这里是上帝遗忘的角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但是许梨还存了一个口气,她是想过自己28岁的生日。
许梨生日那天,我把期远的信和汇款交给她。她已经没有力气读信,我说念给她听,她摇了摇头。她把汇款交给她妈妈。
“只当我孝敬妈妈的。”她说。
她看起来好了一点,很想说话。她说她小时候,她妈妈坐在一角暗暗流泪。她说她的男朋友,她觉得他不绝情,谁让自己摊上这样的病呢。她说,她很喜欢学校,她想学校要是多些花就好了。
我说,以前学校周围有很多的栀子花。夏天的时候很香很香,那种纯净的香,像梦幻一样。她说她想看见学校以前的样子,很期盼。
我看她很累了,说要离开。
她笑着点头。
“环姐?你会想我吗?”她担心的问。
我点了点头。
她安心的笑了。
第二天,许梨就走了。走的冷冷清清,仿佛是夜雨时被打落的花瓣,伏在泥土里,慢慢化成灰,化着尘。
我想她,坚强的她,无助的她,可爱的她,却想不到已经死了的她,。也许,她没有走远,她还是有点贪玩的,像幼稚园的孩子,在我心里还活着。
“姐姐怎么不见了?”儿子常问。
“她回家了。”我说。
儿子深信不疑。
我想,回家总是温馨的,许梨理应去能给她温情的地方,这是上帝欠她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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