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到下乡地沐川县新建公社之行见闻
公元一九六八年下半年,学校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复课阶段,大中学生们已经回到学校。不过,每天不是上文化课而是学习毛主[xi]著作或写些关于对刘少奇、邓小平的批判稿。然后是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学校以加强对学生的领导。十二月,最高指示的下达动员荒废学业三年之久的大学、高中和初中学生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实际上,当时只有高中、初中的学生下了乡,大学生基本上没去。
下农村的初、高中学生的年龄段处于16岁——22岁这个跨度,正是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时候。成都市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行动是69年初。
我们学校下乡的地址在乐山地区的沐川县,该县与宜宾县、犍为县、马边县、屏山县相邻,接近云南。安置学生们的公社地址处于该县的最偏远的地区。
我们是69年1月初到时沐川县落户的,遵照上面的指示在农村过一个所谓的革命化的春节,当时多数的知青留了下来,只有少数知青返回到成都去过春节。
是年三月里,回成都过年的知青们陆续回乡,他们带来了一些与接受再教育不太和谐的东西:一些经过改词的或者不知什么人创作的知青歌曲,其内容低调,风格忧伤,反映了当时知青们的思乡情绪和对下农村接受再教育的不理解,对农村艰苦生活的不太适应的困惑。我记得有《望穿秋水》、《重庆知青之歌》和《南京知青之歌》等等。从那时起,一种不安定的因素悄悄的迅速地在知青们中间漫延,渐渐地发展成为无政府主义。知青们开始不出工和互相串队,四处游荡。个别地方甚至于发生了知青与农民发生冲突和武斗的情况。总之,凡是知青比较集中的地方都不同程度的乱了起来。当时,笔者与我校的l君,y君于四月底从由成都到沐川,一路上就亲身经历了这种情况。
l君(未下乡)在学校时是高66级某班的,他有1。8米左右;因为太瘦使瓜子脸上的鼻子显得楞角分明,使得鼻尖上的本来不大的红头很是醒目。他的眼睛钧钧有神,细长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随着喝水说话上下移动,看着不知为什么让人有些担心。两颗有些突出的门牙,使他显得更加老练成熟。我们的印象中觉得他从来就是瘦骨淋丁,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然而他很聪明,搏学多才,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他的性格爽快,对人很和气,像一个兄长的样子。
y君是本班同学(y与笔者同在一个公社隔山相望)。他1。65的个子,小平头下胖乎乎的颧骨高耸的脸上有一对鼓鼓的金鱼眼,也是钧钧有神,颧骨下的两团面颊很是丰满。他的焯号叫“y胖儿”、“小夜壶”……他很有心计,敢想敢干,“进取心”特强。从前在学校时要学武术,于是整天就挥手跺脚、“怒发冲冠”;文革中要搞音乐,于是就天天拉二胡、板胡;而今眼目下立志学医,于是一切行动的重心就全转向了,此后就经常拿着几根可疑的细针和一小瓶酒精,一有机会就在同学们的手脚上鼓捣,说是“扎穴位”。
笔者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角色:不学无术、一无所知,换言之就是俗称的“梦虫”;唯一的优点就在于对人真诚和善老实,不具威胁性和侵略性。
如此三人组合进行了成都¬——沐川之旅。
眉山思蒙镇
一大早从成都搭上便车,一路无话,时隔三个多小时就到了眉山县城。下车以后就感到有些异常,城里的街上冷冷清清,行人极少,没有一家店铺开门营业。偶尔发现街旁店铺或住户的楼上有人悄悄地向街上窥视,可是当我们再看他时,窥视者立刻飞快地缩了回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打听后知道由于前两天成都来的知青与本地的知青因为桃色事件争风吃醋打了架,原因是成都的一个姓谢的操“扁挂”的“操哥”的女朋友(知青)在县城一家商店被当地舵爷(亦是知青)调戏,引起斗殴,成都方面吃了亏。后来成都方面纠结了很多的成都知青来到眉山县城与当地的知青打了几次群架,结果本地的知青吃了大亏,被打败了。城里呢,也因为这种持续的武斗影响搞得关门闭户。前几天,街上随时有带着刀枪棍棒的知青队伍来回走动;队伍中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杀气腾腾,和文化大革命中的场面相似,很是壮观。
l和y都是头脑极灵的人,在三年的停课闹革命中,都在所谓的革命学生组织中混过,对于这些场面反应很快,立即意识到机会来了——可以趁浑水摸鱼。在县医院,l君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三楼提着一个皮革制成的上面印有红十字的医用药箱并顺便带走了许多的手术刀、剪、镊子、注射器等医用器具,风风火火地从楼上飘然而下。奇怪的是全体在场的医务人员都红着脸孔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问一问。有的人在楼梯上碰见了也只是惊慌地闪避。这里人们的胆都被拈了一样,仿佛处于极度恐怖之中,可见无政府主义的危害真是威力巨大!
过后,按照l、y的意思,我们从眉山乘短途车到了思蒙镇,该镇是眉山县所属的一个大镇,是比较富饶的地方。
据l说这儿有一个比较大的中药材收购站,这儿的重要药材很多,早就想来这儿见识一下。找到这家药材站,l和y就一起进去了,我在外面等他们。
良久,他们出来了。这次很失望,只搞到几包制好的干蜈蚣,但l说这是好东西,比较值钱(后来知道这只是极普通的动物类中药)。
长途奔袭效果不佳。
路口
从思蒙镇出来,搭过路车向乐山方向进发,车上还有好几个搭车的,都是青年人。
这时已接近中午,初夏的太阳照在身上,感觉到火辣辣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马路边的树木疾速地闪过,公路上激起了滚滚的黄尘。
不久,又到了一个路口,这儿是成都到夹江、乐山、峨眉方面的必经之道。车刚到,就发现前面有一群青年人挡路,样子都是知青打扮,有的人手提着棍子、砍刀,有的人手里拿着石头,富有经验的汽车司机马上停住车,伸头告诉他们车上搭的是知青,是到峨眉方向的,于是这些人立即散开放行。我们因为是去乐山方向,因此下了车。
我们发现,这一群人对过往的车都要拦下,并由他们指定上几个搭车人,汽车方能通过。其中有一个身着资格的洗得发白(在当时很时髦)的斜纹布料的黄军装,头戴军帽,两只袖口高高卷起的面目清秀的小青年是领头人。
我们主动跟他联系,说明我们是成都知青,要回沐川,请他们给我们找一个去乐山方向的车,他一口答应,叫我们等着。不久,他们拦住一辆乐山某厂的货车,让我们上去,然后挥手告别,口里还相互说着后会有期之类的江湖话语,场面很是热烈。
车开后,l君露出可爱的门牙,笑道:太好耍了,太富有戏剧性了……我们都笑了。
回头望去,烈日下,那群人还在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位一身黄军装的小青年。
乐山市 犍为县
车在离乐山市几公里的某厂(那是一个较有名的厂)停下不再走,我们下了车抄近路向乐山市区走去。在小路上遇到了一次险情,那是一群手拿钢条木棒年龄与我们相当的青年人,情绪激动,气势汹汹地边走边嚷,口里念叨着什么专打成都知青,并用恶狠狠的挑衅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可能是与先前过路的成都知青发生过冲突吧。
我们沉住气不动声色地与他们擦身而过,幸而无事,后来想起有点后怕……都成了什么世道了?!
当天,我们在乐山城里住下,住在当年市里最大的东风旅馆。
乐山是一个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的城市,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水交汇的地方,是川南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靠近码头的江边缓缓流动着纸厂排放出的发着恶臭翻着白色泡沫的臭水,顺着臭水一路停着许多木船;轮渡满载着过江的汽车和人群,推动器掀起滚滚的波浪击碎了白色的泡沫,汽笛声中有不少的弄潮儿在船尾逐波遂流;江中主航道航行的帆船的风帆被风吹得鼓鼓的,每艘船的船帆上面都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几个大字,构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隔河对面山上的凌云寺下面江边的释迦牟尼佛,坐镇在三江汇合处,慈眉善目,不动声色的把千百年来世间芸芸众生的甘甜苦乐是非成败尽收眼底,留在心头。
乐山是专署所在地,社会治安相对较好,但是在那个年代确实是没有什么地方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娱乐,晚上我们也只能去逛逛街市而已。
我们是第二天吃过午饭离开乐山的,临走时用知青特有的“大有作为”大搪瓷缸子装着满满的一缸子卤肉。
那是早上我们到旅馆食堂去吃早饭,l君正要买票的时候时钟指向八点,这时女售票员严肃地站了起来,手拿红皮的毛主[xi]语录本,背过身去对着领袖像带领大家作早请示(那年月每天都要作早请示和晚汇报),三呼万岁与永远健康后仪式结束时,l君的兜里已揣了无数的油腻的盖有印章的小纸牌——食堂专用菜票,他是在售票员背过身去作请示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拉开抽屉偷出来的。早上食堂进餐人少不好用,因而直到中午人多拥挤时去领取了卤肉,这东西太多我们整整两天都没有吃完,第三天已经有了气味,只好把剩下的倒掉。
事后很久,我们回忆起那令人搞笑的场面,都还忍俊不禁呢!
我记得,到了犍为已是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住进旅馆以后,我用冷水洗了个脸,把身上的汗擦干了,就躺在床上休息。闲不住的l和y又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刚矇矇眬眬地要睡着时被惊醒,看到了他俩得意洋洋的笑脸和臃肿的腰身。啊,又有收获!只见他们拿出了许多用小纸袋包装的几袋一组的陶瓷烧制的毛主[xi]不同时代的像章:有广州、安源、井冈山、延安……背后印着四川乐山四个字,这些像章是他们从旅馆对面的新华书店里拿出来的。他们送了一些给我。
晚饭后,他们引着我去对面新华书店,原来这个小书店在维修,下面胡乱地堆着柜台、木料、水泥和沙石等杂物;书类都放在木楼上,没有人管。书大多是雄文五卷,我们一人拿了一本红皮的毛主[xi]语录袖珍本,我又找到一本西游记(上集),然后我们回到旅馆,当晚没有再外出。
我们的路程是这样打算的,从犍为乘乐山——宜宾的小火轮到宜宾县所属的蕨溪镇,然后从那儿顺着公路步行几十华里到溪鸣镇,这样就可以比较轻松地回到我们下乡的地方了。
然而第二天我们发现这计划不能实现,因为跑这条线的小火轮全部停开了,原因是前两天本县的知青在其中一条船上和船员打了架,并且闹到了县里,于是几条船全都趁机停开,因此我们只能乘隔日开的本县的短途船到新民镇(属犍为县)然后从那儿步行数十里山路到公社,这条路要翻几座大山,很具体,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由于知青闹事,县里也处于瘫痪状态,县直机关没人上班,只留有一个值班人,是一问三不知的角色。
我们到里面逛了一下,要了几张报纸。
中午,我们在街上邂逅了几个当地的“土操哥”,他们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们似有话说,引起了我们的警觉。后来其中之一发话了:
“请问你几个是不是成都知青?”
“啊,做啥子嘛?”y君鼓着两眼,问道。
“想不想发点小财?”‘土操’又问。
“啥子小财,咋个的?y君立刻有了兴趣,我和l也靠了拢来。
“书。师范学院里头多得很,随便拿。你们这身‘打头’,他们问都不敢问!怎么样,一起去吗?
原来,“土操们”要借“洋人们”的身上运动衫和脚下的网球鞋的“打头”狐假虎威行盗窃之事!
我们反正没事,也是出于好奇,就一起去了。
师范学院的图书馆坐落在学院的西南隅,是一座独立的全木结构的两层的图书楼。楼的正面门楣上有郭沫若题写的匾,楼的后面与右侧是小树林与外墙;通过露天的木楼梯可以直上二楼,大量的藏书都在二楼上。因为搞文化大革命长期停课,就用木条把木梯的中部阻断,但是此举实属虚设,要上楼只需从侧面跨过就行了。楼下的阅览室显然是几经洗劫,已经没有什么内容了,所以“土操们”的目标就是二楼的藏书室。
我们的穿作与陌生的面孔显然是起了作用,当时木楼与围墙边的树林之间站了不少学院里的教职员工和家属,他们眼看着这一群“打、砸、抢”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门而入,掠夺馆藏的书籍,敢怒而不敢言。其实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可能还不是三个外来人,而是那几个引狼入室此刻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本县的几个二流子!
藏书楼中五,六十年代的各种杂志、书报、小说、画报很多,让我们目不暇接,不知所措。我们脱下身上的运动服做口袋,每人装了一大口袋。几个“土操”是早有准备,每人两条大口袋,也是装得暴满。这群强盗扛着袋子旁若无人神态自若地下了楼,扬长而去。把劫后的烂摊子留给了木楼边的那一群嘁嘁喳喳慷慨激昂的愤怒的人们。
回旅馆整理战果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有好多样品种。有大众电影、译林、旅行家、人民文学……的装订本,还有画报和一些单行本,如电影画报和赵树理的《三里湾》等等。最后统计结果表明:l与y的东西已经多到他们本人很难带走的地步了。
结束语
“封、资、修”文化悄悄地传播开来
第二天我们乘县里开航的短途小轮船,于中午11点过到了新民镇。
新民镇是岷江边上的典型的古镇之一,没有纵横的三街六巷,沿江街上两边的建筑都是木结构的瓦房,青石铺陈的路面两边街沿很宽,木柱支撑的宽大的房檐把它遮盖以挡住阳光和雨水,以利于两边商铺做生意。那天不逢场,街上显得很冷清。街的端头有琉璃瓦盖顶的庙宇与大户人家的宗祠,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保存得相当完好。
在镇上我们看到了几家小手工作坊。有纺织土布的机房,有染坊、水烟作坊……水烟丝的制作过程让我们大开眼界:工人把许多叠得很整齐而又紧密的烟叶夹紧,然后用木工刨子一下下地推出细细的金黄色的很好看的水烟丝,这情景在城市里不可能看到的。
沐川的地界在滔滔的岷江对面,过河还有数十里山路。我们不敢逗留,吃了午饭后就乘渡船过河。
天气很好,蔚蓝色的天空上飘浮着几片絮状的白云,太阳的光辉照耀下的江川风景秀丽,渡船鼓起风帆借助风力斜切江面驶向对岸,主航道的下水船队也是借助风力在江中疾驶,很是壮观。
(上水)船夫拉纤的号子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简单古老的音律雄浑凄怆,诉说着川江船夫艰辛的命运。他们皮肤黝黑,大都只穿一条裤衩,有的甚至于全身赤luo,这情景又使我们仿佛是置身于蛮荒的时代,就在这样的感觉中到达了彼岸。
由于l、y的物事太多,只得在路旁正出工的当地社员中找了一个20来岁的小伙子替我们挑东西,谈好到目的地后付一块五毛工钱(按y君提议由三人分摊)。一路辛苦,回到公社已是黄昏时候了,当晚就住在y君的队上。第二天天未亮,挑担的小伙子就走了。
笔者择床,天亮就起来了,y君却打着呼噜睡得很香——真是幸福的人哪!此时刚刚破晓,初升的太阳透过东方天边的云层散射出美丽多彩的光芒,空气十分清新,四周的山林传出雀鸟们欢快的叫声……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链当空舞?”这时门外地坝上,l君双手叉腰,面对东方瑰丽的霞光抒情一一朗诵毛主[xi]诗词(菩萨蛮大柏地)。高挑的身材,虔诚的表情,特殊的环境,合成了一副美丽的彩色逆光照片。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笔者也被感染,一时兴起,随口接了上去。
“啊,你也起来了!睡不着,你也喜欢毛大爷的诗词?”l似有吃惊,问道。
“有点喜欢,我对文学方面比较感兴趣!”。
“哦,平时你言语不多,不了解。原来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搞耍的,谈不上爱好。”
“不要谦虚了……我们这次搞了这么多书籍,你可以好好地看一看了!”l君真诚地说道。
然而,这些书籍杂志不久后就被附近的知青(多数是本班同学)借走并加以消化,一段时间以后,我们这一片知青住宅和其他地方知青住宅就有了明显的不同——那就是文化氛围的区别。那时候到我们这一带来串门的人就有这种感受:你到某家可以看到莎士比亚的戏剧集;到另一家的墙上又可以看到美丽的小天鹅——苏联芭蕾舞女皇乌兰诺娃的艳照;这一家的墙上贴着“九九艳阳天”的歌谱,年轻的陶玉玲(小英莲)在上面含情脉脉地看着你;那家的墙上除了金发美女,还在一对土得掉渣的五十年代农民打扮的年轻男女在河汊中荡舟——那是电影片《水乡里的春天》里男女主人公的剧照。无论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当时被彻底禁止的“资产阶级的糟粕文化”就在我们中间漫延流行,使许多人受“害”匪浅!笔者是把能拿到借到的都看过,至今还保留着52年、53年人民文学的合订本,只是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殘缺了。
这就是我们混沌岁月中的一段,那正是我们年龄段中的黄金时代,因此记忆犹新。
我是当天早饭后告别l君、y君回到自己的生产队的。
过后的日子里,知青中的无政府主义的思潮和行为依然继续,后来开始整顿,直到当年的八,九月才逐渐平息。
二〇〇五年六月七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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