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上半年,我和兰术术坐公交车投掉了150-200个假一元硬币。当时,估计有500万的假一元硬币在武汉市疯狂地流通。以我的亲历,往往早上刚把两个假的投出去,晚上买菜时就又被找回三个。好在有公交车这个终端流通渠道,便也没有人在意过一元钱的真假。到了06年下半年,公交公司痛定思痛、亡羊补牢,在所有的公交车上都装上了假币识别仪。从此,一元硬币在武汉受到了跟百元大钞同等的待遇——人们在接找零的时候,总要掂来掂去地看个两三遍。
那时候我们从民院毕业快一年了。兰术术这个神经病常常跑到马路上去撒疯。总是在周末。她手里捏着一两块假硬币,穿着一年前的学生装,在鲁广民院路口等538或583。这个神经病叮嘱我:站要3米外好好观察。
我观察的结果如下:
一、兰术术上车,投币。“咣”地一声后,识别仪说“请重新投币”。司机说,假币,换一个。兰术术说,我只剩这一块钱了。司机说,那下克想办法。兰术术下车。
二、兰术术上车,投币。“咣”地一声后,识别仪说“请重新投币”。男司机说,假币,换一个。兰术术说,我只剩这一块钱了,从亚贸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男司机摇摇头,说,那上来吧。兰术术上车。
三、兰术术上车,投币。“咣”地一声后,识别仪说“请重新投币”。女司机说,假币,换一个。兰术术说,我只剩这一块钱了,从亚贸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女司机说,个个都像这样搞,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你是民院的吧,下去,再走哈子就到了。兰术术下车。
兰术术说,这三种情形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唯有那位女司机讲话时,有三点吐沫穿越0·15秒×0·4米的时空,落到她脸上。这一点让她感到不至于那么昏昏欲睡。我说,对不起,我没有观察到那三点吐沫。兰术术笑了。
也有时候,兰术术对出租车撒疯。也有以下三种情形:
一、兰术术拦下一辆车,打开车门。兰术术对司机说,师傅,我没钱,你能好心送我去民院吗?司机说,克民院?克六角亭还差不多!
二、兰术术拦下一辆“雷锋”车,打开车门。兰术术对司机说,师傅,我没钱,你能好心送我去民院吗?司机说,你以为我真的是雷锋啊?
三、兰术术拦下一辆车,打开车门。兰术术对司机说,师傅,我没钱,你能好心送我去民院吗?司机说,你是做小姐的吧?然后方向盘猛地一打,呼地把车开走了。后轮差点压到兰术术的脚。兰术术追出两步,双腿叉开,双手插在牛仔裤前口袋,大骂“操你妈”。
兰术术骂“操你妈”的姿态非常壮观,像是真的要脱下裤子去操人家的妈。要是换了别人这样骂人,我会无法忍受。但对兰术术不会。她如此美丽、聪明,又天真。假如兰术术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形像如此美好,一定会高兴一阵子。不过,“一阵子”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所以,这件事我没有对她讲。
虽然出租车司机一个比一个欠扁,但兰术术认为他们都比较有新意。骂完人后她不再昏昏欲睡,就拉着我步行去民院转悠。
我们还在民院上学的时候,也有很多个昏昏欲睡的下午。那时候我们就逃课,坐在南湖边发呆,做很多的白日梦。这些梦美好到让我一想起就欲流泪的程度。兰术术却从来不会如此。为此,她说我太脆弱,不够男人。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脆弱的是她这个美丽的神经病。她不愿流泪,是因为她坚持认为所有的梦都是可以实现的。她拒绝接受众多残酷的现实。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但永远不能点破。为此,我要容忍她憋闷的时候去街上撒疯。
她撒疯的时候其实是可爱的。
我们决定过几天去云南。这是曾经的梦想之一。为此,我们攒了一年的钱,差不多2万,够在云南生活一年。本来准备拿到这个月工资再走的,但兰术术在城市呆伤了。她如此憋闷,晚上失眠,想很多事情的意义。想不通。白天就要在马路上试图通过别人证明她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感到无能为力的心疼。后来她脱我的衣服,我们开始做爱。她的呻吟声像往常一样一点一点变大,进而急促。事实上,我知道她有些性冷淡。她湿润得非常慢,从来只是呻吟,胳膊和腿上都不知道用力。她创造出点声音,只是不想让我太过孤单罢了。这些,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我永远都不会说。
后来,我觉得无聊,抽身出来,仰面躺下。兰术术贴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挤出笑容,去揪她的脸。她说,其实……我去捂她的嘴,说“我知道”。然后我们抱着,带着悲怆睡去。
去云南要坐31个小时的火车,其间要穿过湖南的山村和贵州的高山。在贵州,我们第一次看见有人在海拔一两千米的山坡上种稻子。那是一种见缝插针式的播种。有的地方只有一两平米的土壤,也被用石块圈起来,插上十来株枯黄的秧苗。兰术术说,看到这一幕,她忽然觉得我们对生活要求过多。她想要哭出来,但不知道是为了谁。她于是强忍着,头靠窗户,沉陷到昏昏欲睡的夕阳中去。这时候我们心静如水,不像在武汉的时候,天天想象着云南会是一幅什么样子。我们似乎忘了自己要去哪里。
仅从建筑、街道上来讲,昆明跟武汉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样的。我们决定不作停留,当天就去丽江。
丽江是一个梦。但我已作好了失望的准备。我问兰术术准备好了没有。她说她永远都不会作这样让人沮丧的打算,否则她会感到恶心、呕吐。
从昆明到丽江10小时的汽车,兰术术晕车吐了一路。车行半途,我们看到或薄或厚的白云就浮在离地面20几米的地方。很想伸手去抓。兰术术一脸惨白,用微笑向我表示她对此景象的喜爱。我不知道终点有什么景色在等着我们。我对此满怀期待,又备足了失望。兰术术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到达丽江县城前半小时,客车经过一大片收割后的稻田。田周是山,太阳刚刚落下。西面山顶上是一片红得发亮的火烧云。这是海拔3000多米的火烧云,清澈、透亮、近在眼前。兰术术说,真美。
我们在古城区只了两天。一天休息,一天游玩。古城区家家经商,多为外地生意人掌柜。饰品、服装、餐馆、酒吧、客栈。街上人潮涌动,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晚上处处红烛、红灯笼。兰术术说,古城区是个欲望都市。
她问我想不想来。
我说,你想吗?
她扬起头,很爽快地说:想!
我去摸她,却是干涩的。于是我收手,只轻轻将她搂住。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把头埋在我怀里。我想跟她说,其实我对性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在意。但又怕说出来像是安慰人的假话。这时候悲怆再次降临,我们只好各自带着悲怆睡去。
第三天我们去爬玉龙雪山。这是丽江最高的山,主峰海拔5596米。我跟兰术术说,站在山顶上应该可以看得很远。但是山顶太陡,我们未能上到最尖上。我们冻得发抖,却迟迟不肯下去。就在那里看连绵的群山。山的前面还是山,无穷尽的山。丽江县城显得很小了。兰术术问我,我们来云南干什么?我说,应该是看风景吧。她又问,我们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贵州人在大山上插秧,看到丽江城郊的火烧云,看到古城区是一个欲望都市。兰术术说,你这个神经病!追着要打我。我们就这样一路跑下山,鼻子都出血了。
晚上在客栈里看电视,看到昭通后天将有5·7级地震。兰术术这个地理盲问我,5·7级地震有多大?我说,那得看震中离地表的距离远近。如果近的话,可能很多房子都会被震塌。兰术术高兴地说,那我们去昭通看地震。
我们去了昭通,但没有看到地震。那天中午,地面礼节性地震动了一下。兰术术欢快地冲到街上去,等待一场奇观地降临。但地面就再也不动了。晚上再看新闻,说地震已经过去了。兰术术说,我们等下一场吧。我想都没想,答应了。
昭通也是很美的——云南的山水都不错。只是跟我们曾经梦想的不太一样。现在已经记不起当初为什么要来云南。也许,我们以为换一个地方可以让自己产生某些方面的改变吧。这也是我们等待下一场地震的原因。如果别人知道了这一点,会认为我们俩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但这无关紧要。我对兰术术说,我们可以找份工作,把钱存下来,慢慢等。或者,将来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兰术术问,那我们还要不要回武汉?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在昭通县城生活下来,是一件蛮容易的事。生活其实一直都比较容易。那里的地震也挺频繁,也许我们很快就能等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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