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绝食。
决心来自于今天中午无忧的一句话。
无忧说:“我们分手吧!”没等我说话她就挂断了电话,只留下我在电话那头嘴张得比天还大,以至于刚刚进屋没瞧清形势的妈妈还以为我在啃鸡腿。
我这人向来说一不二。从当天起,我就开始实行自己的绝食计划。
吃晚饭时,我谎称外面有个饭局,不回来吃了。我上街转了一圈,却不知道该向何处去,想起无忧平时喜欢逛超市,便信步走了进去。营业员堆出满脸假笑,向我推荐各种商品。我见一款飞利浦的剃须刀很漂亮,就让营业员拿出来看看。我的胡子又粗又硬,国产剃须刀太温顺,跟按摩一样,完全起不到任何效应,如果有一架飞利浦,无忧就不会再说我的胡子扎人了。我拿着剃须刀来翻来复去地欣赏,正打算掏钱时,忽然想到无忧刚刚与我分手,就没好气地放下了。营业员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一下,又向我推荐其它产品,但我已经兴味索然,什么也不想买了,营业员见推销无望,话说得就没刚来时那样动听了:“没钱就不要来逛超市,我们这里不是福利院。”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新闻联播早播完了,我靠在沙发上不停地按着遥控,屏幕上闪动着的是人是兽还是风景我全没看清。反正现在的电视也放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所有的省市频道除了让人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肥皂剧外,就是铺天盖地的广告,越来越胡闹的文娱节目和跟儿歌差不多却没儿歌健康的通俗歌曲;中央台的片子似乎要正经一些,却又全是些板着面孔说教的八股剧,既没新意又不真实,让人实在提不起劲。我把遥控往沙发上一丢,想起自己的事情来。我想,无忧走了我可怎么办?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因妈妈说过,一生中总有一个女人属于你,不是你的不要去强求。当时我对这话崇拜得五体投地,但现在我见多了没有工作没有房子因而到了三、四十岁还四处打游击、大嚼方便面的老光棍,我觉得有必要对妈妈的话重新审视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产公司业务员,既没长相又没钱财,二十七岁了还跟父母一同租住在一套八十年代的两居室里,我能指望有一个女人长期蹲在我家房顶上,随时准备掉进我的怀中吗?
爸爸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出我是在假寐,很有指导意义地指出:不看电视了就要关上,尽量节约电;最好早睡觉,省得开灯。我是个很听长辈话的人,爸爸的余音尚在梁间环绕,我已在自己房里制造出雷鸣般的鼾声来了。
第一天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由于我在外面跑推销,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所以一餐没进食也没什么感觉。第二天我还照常去公司报到,照常在街上分发传单,一切有条不紊得像什么也没发生。毕竟活着是第一要务,许多人没老婆还不照样得活下去吗?公司规定无故旷工两天就得赶路,如果我意气用事的话,老爸那点退休工资是养不活一家三口人的。因此我得尽量把顾客往公司里带,直到组长经理的嘴都合不拢来为止。
我们上班是没有中午休息时间的,随便在路边小摊炒个盒饭下碗粉条就是午餐了,所以中午我吃不吃饭是没人知道的,但是晚饭就让我为难了。昨天我向父母撒谎说在外有饭局,没想到却应在了今天。今天是本组组长的生日,他早在一上班时就交待全组成员,晚上八点在情人岛聚会。
如果是亲戚娶媳妇邻居嫁闺女,我想我多半是不去的。我们家向来少与人走动,只因现在的人礼数太多,死人啦,婚嫁啦,儿子上大学啦,乔迁新居啦,升任局长啦……什么都得请客,一般交情的送一百,逢上至亲没五百一千的就拿不出手,我一个全靠提成活人、时常朝不保夕的小业务员哪经得起每月这么三、五回折腾啊?可是这回不同,组长刘大发是我进这家房产公司的介绍人,我不去是说不过去的。我只好向同事借了张老人头揣着,提心吊胆地等着太阳公公下班。
八点后我们准时在情人岛集中,刘大发一见面就恭喜我这个月干得好,为本组争了光,受到了主管经理的褒奖。我嗫嚅着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一吃东西就吐。刘大发拍拍我的肩头说:“兄弟啊,不要光干活不吃饭嘛。毛老人家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没办法我只好陪着他们喝了几杯啤酒。
一回到家我就哗啦哗啦地呕了个七荤八素。我本来就不胜酒力,这时已经三餐粒米未沾,空肚喝酒对身体最为有害,尽管是啤酒我也已无法承受了。吐了一阵,只觉腹中刀刮似的难受,脑子也有些迷糊,便把自己四肢长伸地放倒在床上,尽量少动弹,以免耗费体力。妈妈却在另一间屋里叫了起来:“大毛,上街去帮妈买瓶风油精。”我挣扎着说:“妈,我身体很疲惫,走不动了。”但声音一出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我的声音吗?不,准确地说,这是人的声音吗?如此干涩,如此喑哑,虚弱到只剩下一股气息在微微流动。妈妈在隔壁屋里叹了口气,抱怨道:“这孩子现在变得越来越懒了。”
第三天自我感觉恢复了一些体力,我照章办事地洗漱完毕,又去上班了。我们公司规矩多而烦琐,早上六点半就要准时报到,七点钟做广播体操,七点半背书,背完书后集体宣誓,给自己鼓劲打气,然后各领一叠传单上街去发。背书还不怎样,做操就困难了,我挤在一大群人中间勉强举手提腿,大家都流畅得跟撒尿一样,我却独自在放慢镜头,结果别人都“四二三四”了,我一个人还在“二二三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一会儿大家的眼光就把我盯成了个刺猬。
经理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挥了挥手让大家停下来,问我:“你是怎么回事?”刘大发抢着替我回答:“他昨天就不舒服,可能是病了。”经理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是真的吗?需要请假休息吗?”请假一天得扣十元工资,我连忙回答:“没事的,就是有些轻微感冒,我能挺住的。”经理说:“那就好。你们要记住: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在这个时代,大学生在餐馆刷盘子的多的是,工作不是像看电影那样,每个进场的人都能对号入座。我希望与大家共勉。”
好不容易做完操,接下来是背书,今天的内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中的一章。实际上这本书大多数人都能倒背如流,但是公司根本就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我们隔三差五地还得来重温一遍。不过既然孔老夫子说过“温故而知新”,那么想来炒现饭也没什么不好的。背书对我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我的体力已经不允许我按要求继续铿锵有力情绪激昂,我只好跟着大家的节奏动动嘴皮,滥竽充数了。虽然我觉得这样弄虚作假不好,但想想那些歌星经常搞假唱欺骗观众,不但没有受到什么谴责,还大把大把地赚取观众的金钱和眼泪,那些公司厂家制假贩假牟取暴利,骗得大家高高兴兴地把一大堆有害无益的垃圾买回家,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刑事民事上的追究,反而堂而皇之地成为政协委员,那些政府领导总在大小会议上给小百姓打白条,许下无数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害得许多家庭有上顿无下顿,却照常官运亨通,我自问我假背只是出于无奈,并且也没有对谁造成伤害,心里也就坦然了。
下午发完传单回到公司时,主管经理问我:“你这两天怎么不活跃了?”我一想,也的确是,过去公司搞什么文娱活动时,我总是雷打不动的骨干分子,主管经理经常夸奖我唱歌唱得好,对搞活公司气氛有积极作用。但是这两天由于肚里没有半点积蓄,嘴上常挂着的歌曲小调也被砍伐得干干净净。我歉疚地对主管经理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主管经理说:“年轻人还是活泼些好,太沉闷了容易造成和同事间的疏远,同时也不利于发展业务。我们这个行业最重要的素质是要具有活泼开朗的性格,以及舌璨莲花的口才,把不打算买房的人说得动心了,才算是个成功的业务员,那种成天沉浸在自己的小恩小怨里无法自拔,走到哪里都死气沉沉的人,是我们坚决应该鄙弃的对象。我的话可能说重了点,但对于塑造你们正确的人生观和工作态度是十分必要的,你们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培养一种良好的性格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
到第四天我已虚弱得举步维艰了,拼尽全力捱下楼来,也只走了四、五十米,距离从家里到公司的四公里路程还遥远得千山万水。我靠在父母看不见的拐弯处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想:“完蛋了。这份工作也在向我挥手作别了。早知如此,昨天我就应该直承是生病了,请假虽然要停薪,总算还能保住一个饭碗。”
公司每天不到晚上九点绝不提前下班,即使是有特殊情况比如前天刘大发过生日,也只批准提前了一个小时。所以不到天黑我是不能回家的,爸爸的怒吼还不怎样,我最见不得的就是妈妈的眼泪和哭诉了,如果我回去早了,她准会疑神疑鬼,盘根究底,又哭又闹,弄得一家整夜无法睡觉。妈妈的哭诉也不无道理,她自幼就没过过好日子:外公仅仅是个亦农亦商的手工艺人,靠着精湛的手艺享誉一方,置了几亩薄田,就被划为地主。虽然他本人早在抗战结束时就已去世,后人仍然被无休止地揪斗,历次运动总是作为典型供人批判,受尽了千般折磨万种歧视。跟爸爸结婚后,两人性格上的差异使得这个本来就外辱不断的家更增添了例行公事般的内战。妈妈是个精明的人,在文革末期她冒着被没收资产和失去自由的危险开始做一些小生意。那时她已年过不惑,却只有一个刚刚会爬的儿子,那就是我。在这之前,她曾经生过三个孩子,大儿子在粮食关时饿死了,二女儿在黔南知青时被村支书奸杀了,三儿子在武斗中被造反派误杀了。出于对我家最后一点血脉的强烈责任感,她没日没夜地辛劳着。然而爸爸却与那些批斗过妈妈的农民打成一片,家里的钱物被人骗光了却毫无知觉。这样一来,这个家就成了一个无底洞,任凭妈妈如何勤俭持家,也无法阻止它越来越破旧,直至终于成了城市中有碍观瞻的贫民窟。
邻居出门买菜,在拐角处碰到我,问:“大毛,今天不上班啦?”我说:“我回来拿样东西。”他走后,我扛着千均重担般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朝公司方向移去。到八点钟时,我回头望望,离家还不到一里路,而我已经虚脱得几乎连一根小指头都无法动弹了。我想先到街道对面的公园去休息一下,积蓄些力气再到公司去。
没想到在过斑马线时我却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我走到路中央时,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本来这时距离最近的汽车也还有二、三十米远,但我实在走不动了,只喘得几口气,身边已经停了十来辆车,它们不断地鸣着喇叭,像是地狱里的催命判官一样。我努力地冲它们笑了笑,心中充满了无限歉疚。我想对它们说,我也不想阻塞交通啊,我们六点半就上班,半个小时内每迟到一分钟就要扣除一元钱,上了半个小时作旷工一天计,我的工资本来没有几百块,哪经得起这样扣呀?然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要是这份工作丢了,不但我自己,连我的父母也得饿死。可是我实在浑身没有半分力气了,我的肠胃翻江倒海般绞痛,我的腹腔空洞得像是身体中段少了半截,我的眼睛里看见的全是亮晶晶的星星,我的全身像个榨果汁机一样直往外冒虚汗,我的腰部以下拖着的仿佛是别人的肢体,我哪里还能挪得动分毫?
这时围在我身边的车辆越来越多,一眼望去仿佛是通了火车一般。火车不知什么时候才通,它可是已经修了好几年了,早就说过要通车的。我想,交通是一个城市发展的命脉,机场几年前已经投入运营,火车要再通了,这个城市就基本形成了一个立体交通网络,到那时百业兴旺,人人都有事做,那才叫“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呢。我正想得入神,一片破口大骂声中,几个司机不由分说地架住我的胳膊,像拖一头死猪一样把我生拉硬拽地拖离了现场,然后又像扔一袋垃圾一样把我扔在人行道上。
我着地时,背部正撞在一张石条凳上,要是在平时,早疼得我眼泪盈眶了。但今天被扔的仿佛是别人,我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胃部在这样剧烈的震荡下,却像一把毒火样燃烧起来,烧得我四肢滚烫全身冒汗,胃液如潮一阵阵冲到喉头。
我挣扎着半靠在石凳上,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公园门口,周围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党,都在惊诧地看着我,好像我跟他们不是同一个种类,而是一只贸然闯入城市的大猩猩。我休息了大约十分钟,去管理处买了张门票,一步一捱地走了进去。管理员的头在窗口边随着我的身影转了一百八十度,狐疑的眼光刺得我背心钻心地痒。
我在公园里的长凳上整整躺了一天,无数个半小时过去了,就算立即打车赶到公司也没用了,今天的班是上不成了,我平生第一次旷工了,距离被开除也只剩下短短的一天了,我仿佛已经看见父母拖着衰老的身体各自拄着拐杖举着破碗在向那些冷漠的路人求爹叫娘了。而就在公园对面的大桥上,前几天刚刚跳下一个从外县流落到这里的女孩子,据说是一个考起了大学却交不起学费的学生,没办法只好丢下面子上街乞讨,可是一直没人给过她钱,现在冒牌乞丐太多,他们白天在街头乞讨,晚上却衣冠楚楚地出入欢场。这样一来,市民们都留上了心,口袋也扎得格外地紧了,他们不但没有给过那个女孩一分钱,有的人甚至还对她冷嘲热讽,说她这么年轻一个姑娘,好脚好手的却这么好吃懒做,没有一点自尊心。如果我真的被炒了鱿鱼,我还能指望有谁会怜悯这一对晚年失依的老人吗?
晚上我打的回到家里,一进屋就钻进自己屋里去躺下了。妈妈叫我吃饭,我说在公司吃过了,她说你过去很少在公司吃晚饭。我见她已经起了疑心,就说,我现在很累,等会儿再吃,她也就不言语了。妈妈知道我吃饭向来没个准时,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有时我根本没吃饭她还以为我半夜三更爬起来自己热来吃了,所以也就没再坚持。我独自躺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浓重的夜色像潮水一样从我的脚下慢慢上涨,随着水位的升高,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凉了,无边的绝望和恐惧紧紧地包围住我,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第五天我感觉全身轻飘飘地,胃液也不怎么捣乱了,皮肤也不怎么出虚汗了,仿佛服了什么仙丹,马上就要羽化登仙了一般。我试了试,甚至还能走路了,只是走起来脚不沾地,像是练了上乘轻功。我大喜过望,立即就背上挎包去上班。
走在清晨六点的街上,四望一片冷清,除了远远的路灯下有一个穿红背心的环卫工人在打扫卫生,就只有箭一般从街角窜过的晨练者。我踩着棉花堆,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忽然从斜刺里杀出一条好汉,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借以稳住身形。我吓得呆在当场,心中直叫“坏了!坏了!”如今抽粉的人特别多,他们随时随地制造着偷盗抢劫强j*杀人的恶性事件,上个月一个超市营业员晚上下班走到通往开发区的冷清的吊桥上时,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她打电话让母亲去接她,可是正在打牌的母亲却因牌风不顺,没好气地挂了电话,结果这个女孩在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具裸尸。我身上虽然没几个钱,但是现在的盗贼哪管你有没有钱,他们多半是先把人杀了再翻口袋皮包,到时不但我成了个冤死鬼,他也将会为自己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而懊悔终生。我正要抢先开口告饶,那人惊呼道:“李大毛,你吃了什么减肥药,一个月不见,你就苗条了两圈。”我睁大迷蒙的双眼仔细辨认,好半天才认出来人原来是我高中的同学张文榜。他穿着一套活塞队的队服,露在外面的肌肉疙瘩一跳一跳的抖动,看上去很有点男人气概。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哪里是在减肥?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张文榜圆睁双眼,看了我好一会才说:“看不出你还这么有毅力。我想减肥肠胃又不允许,饿不上一餐就要报销,只好每天早晨起来跑步,累一身大汗。可是这样效果又不明显,跑了两个多月,才瘦下去三斤。”
我看着张文榜不断翕张的双唇,却什么也听不见,眼前越来越迷糊,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最后张文榜问我:“你在哪里上班?”我用力摇了摇头,说在小南海房产公司。他说正好和我同路,现在路上不大太平,我陪你一同走吧。我说难道你就不怕?他轮了轮铁铸般的胳膊自豪地说,我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已经要念阿弥陀佛了。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上班,他说他开了间酒楼。仿佛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他神秘兮兮地问我知道他哪来的钱开酒楼吗?我说真是的,你原来家里很穷,学习成绩又不好,是不是后来做什么生意发了?他摇头说你还是太老实了。我说我实在猜不着,他说我高中毕业后也确实做过生意,但是做什么都有人管,赚的钱还不够上税交门面水电和管理费,后来干脆关门大吉,买了把牛角刀专门守在一些地形复杂的街口或是路上抢劫上学放学的学生。我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张文榜没有发觉,仍在感慨地说,现在的学生真他妈有钱,许多小学生身上都揣着老人头,要是我们当初也这么有钱,哪里还会有这么坎坷的经历?说了一会他才发觉我没有出声,回头一看,我已经落在了一丈之外。他停下来问我:“你不想和我一起走了是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说是只怕会惹恼了他,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肯定经不起他一拳,但要我说不是我又开不了口,于是我只得不说话,只管努力向前挪动步子。
张文榜叹了口气说:“你确实是太老实了,我过去这么看你,现在还这么看你,难怪得你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受气专业户。你不知道现在的时代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街上的年轻人,有几个不是在做这些事情?有几个不是跟派出所的人都熟悉得只差没共用一个老婆了?像我这样的还算是老实本份的了,在社会上混都还难免处处受到欺负。”
张文榜又说:“兄弟,虽然咱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但是做哥哥的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人欺负你或者是没钱花了,只管来找哥哥,甭客气。”我想他做的事情尽管不是什么好事,可他这股子哥们义气还真叫人心头热乎乎的。正想到这里,我身上一软,像滩稀泥般滑到了地上,就此人事不知了。
张文榜在我包里翻到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叫来了我父母后,和他们一起把我抬回了家。我在上楼梯时醒来后,本想自己走,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让他们抬着我。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感到烫得厉害,说声“烧得这样重,准是昨夜里蹬被子受了凉。”便叫爸爸去烧姜开水。张文榜自告奋勇地要去烧,我说不要紧,我只是感冒了,你还不回去照顾生意?爸爸也劝他回去。他犹豫了一下,悄悄在茶几上压了两张老人头便告辞出去了。
爸爸去找了个医生来给我看病,那个医生一看就是个在偏僻角落摆地摊的野郎中,他给我又是量体温,又是号脉,装模作样半天才皱着眉头说:“这是肾衰竭导致的虚火上升,又加上受到风寒,病情十分严重,得多补补身体。年轻人,该控制的时候要懂得控制。”说完给我开了一百多元的药就走了。我真想把药掼在他脸上叫他出去,但看见父母满脸都是浸着汗水的哀恳,我的心软了。
我没有去上班的秘密在中午时终于被揭穿了。开始是刘大发打电话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这次真的病得不轻。他说公司正在讨论要不要开除你,我说你暂时别把这消息告诉我父母,他说瞒不住的,业务经理等会要到你家来,你趁早想好对策。
我想这下坏事了,全公司我最怕的就是这个经理了,这小子虽然刚跨出大学校门,嘴上才长出茸毛,可是说话行事却像是已经在这世上混了几辈子,充满了一股子的成熟老练和因此而积累下的过分自信,看人时总是嘴角微微上撇,把鼻子挤得歪向一边,皱成一团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满含着鄙视。像我这种既土拉巴几又老实得跟糯米团子似的的老家伙即使干工作百分之三百地卖力,却也永远不会有被他瞧进过眼里的机会。业务经理在办公室常做的事就是骂骑着单车来送水的工人,这些送水工多半是从附近农村来的农民,也有少数下岗工人或是城市无业人员,由于城市里各种公司写字楼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给很多识字不多且头脑不太灵光的送水工造成了较大的困难,他们在城里各条街道转了半天也找不到目的,这就使得业务经理大光其火,他总是当面骂他们是猪脑子,说他们连送水也不配,并时常训斥我们,说我们如果不努力,就只有去踩单车轮子,那种他最瞧不起的职业。他会不会当着我父母的面这样说我呢?几天以来,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妈妈把药煎在了沙罐里后,又烫了条热毛巾来给我敷在额头上,她以为这样会使我早些退烧,然而这却使我体内的虚火更加肆无忌惮地上冲,我全身的肌体在这样的热力蒸发下越发像滩烂泥般丝毫用不起劲了。妈妈一边用姜擦着我的脊背一边不无担心地抱怨道:“怎么会病得这样厉害。这孩子,这样大了也不知道爱护身体。”我被她翻来翻去地折腾感到自己就像个装了半瓶水的暖水袋,不论身体朝哪边翻,体内的液体都随着地心引力向下沉坠,这样使我感到十分难受,我很想告诉妈妈,我没有病,我不需要这些护理,我只想平平稳稳地躺着,但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这时我听见房门打雷般“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大声地问道:“李大毛在家吗?”
妈妈安了弹簧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家在家!”我听出那是业务经理的声音,心中一急,连忙伸手去拉妈妈的衣袖,但我的胳膊根本不听使唤,只有食指和中指无助地微微动了动,妈妈已经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业务经理就朝里迈步进来了,妈妈没来得及退开,差点被他撞了一跟头。妈妈有些生气,问他找谁,经理脸色阴沉沉地说:“我是李大毛的经理,他已经两天没上班了。我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又攀上什么高枝了。”妈妈一听,早忘了生气,忙把他往屋里让,还忙不迭地解释着:“哪里会呢?他天天都去按时上班的,今天本来也是要去的,不想在半路上突然病倒了,这才没去成,我还正准备打电话替他请假呢。”
业务经理看也没看她,冷冷地说:“我是公司经理还是你是公司经理?”可怜的妈妈一下傻在了那里,手里提着一张凳子不知怎么办才好。业务经理继续说:“他来没来上班我还没你清楚吗?”说完了他才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大声吼道:“李大毛,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就让这老婆子在这里跟我纠缠不清吗?”
妈妈像受了惊吓般一下跳了起来,凳子也掉在了地上。她眼里噙着泪水说:“他真的病得很厉害,已经起不了床了。不信领导你可以进去看看。”
妈妈领着经理进了我的卧室,再次给他让座,经理见我屋里乱糟糟的,凳子上堆着几天没洗的衣服,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没有坐下,只是看着我问道:“这是你母亲吧?她说你病了,我很想知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以致连班都可以不去上。”
妈妈忙着替我回答:“看了医生了,医生说是肾衰竭导致虚火上升,又加上……”
“肾衰竭?”经理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妈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经理笑得满眼含泪,“好你个李大毛,真够逗的。大家都在拼死拼活地干活,你却有闲情肾衰竭。”
妈妈陪着小心地问:“这肾衰竭,是种什么病?”经理一边咳嗽一边说:“你去问你儿子吧,他是想让你早些抱上孙子呢。”
“抱孙子?”妈妈有些犯迷糊了,她正想着无忧这些天都没有来,再说他们也还没结婚,怎么抱孙子,忽听经理厉声说:“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地球不是少了某个人就不再转动的,现在我还这样告诉你,公司没有你李大毛也照样运转。”妈妈吃了一惊:“怎么?公司要……”经理把脸郑重地转向她:“李大毛无故旷工,导致公司利益受损,公司今天上午已经开会决定,他从此不用去上班了。他这个月的工资我带来了,你给他点一下吧!”
妈妈急了:“怎么说开除就开除了?他不是病了吗?”经理板着脸说:“干我们这行的,只有得胃病的,没有得过肾衰竭的。你儿子把精力花在了不该花的地方。再说他从昨天就没有去上班,也没有给我个交待,对于这种对工作没有责任感的人,我们坚决不能容忍!”说着他把钱丢在床上就走了。
妈妈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眼光直直地看着我,我看见一朵黑沉沉的云朵顺着她的脸庞慢慢往上爬,面积越来越大,色调越来越深,我心里顿时也像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渐觉呼吸困难起来。那朵积雨云就被一道白炽的闪电倏地划破,射出一串箭雨般的话来:“你是怎么搞的?他说你两天没上班了,你到底是跑到哪里死去了?”不等我回答(事实上我也无法回答了)她又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弄出这些病来的?成天班不好好上,就知道去外面鬼混,就跟你那死无出息的老子一样。现在好了,工作也脱了,又弄得一身病,可别指望我会来养活你。我为了你李家两代人累死累活,现在也累不起了,要死全部病死饿死了干净,免得刺我眼睛!”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是事到临头我却好像没我什么事似的,并不怎么难过,也没感到特别忧愁。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我的心房仿佛也变成了一个篮子,大小事情就像水一样,一装进去马上就全部漏出来了,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没记下。妈妈见到我这般死气活样,越发盛怒了,哭闹着说她是养了一条毒蛇,不但不知回报,反而成为她一生的祸害。接着又骂爸爸是个败家子,骂我夭折的哥哥姐姐没良心……只要是在这一刻能够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人事她都可以找出该骂的理由来。我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的,所有的东西都在不停地旋转,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当天一整天由于妈妈赌气不做饭,我们一家三口都风雨同舟地一起饿起了肚子。到黄昏时分,爸爸忍无可忍,一个人跑了出去,整夜也没有回来。
第六天我越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份量,就像一片羽毛似的可以随时被风吹走。但这种意识也很稀薄,一丝一忽地没有了整体性和连贯性。既然已经无法组织起有逻辑的思维,我也就不再作这种无用的努力,一个人的感受是虚无缥缈的,不可捉摸的,无以言传的,它一旦说出来就是错,形成文字更是大谬不然。我只管享受着这种种奇妙的,人间所无的幻觉,让它像条小船般载着我在无边无际的水中漂流,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有此刻的感觉在潜滋暗长,肆意曼延。我甚至还后悔为什么从前没有早这么做呢?我说的是绝食,为什么没有早早体察到这种妙不可言的滋味?
爸爸仍然没有回家,妈妈一夜没睡却依然精神饱满,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抱怨,说我这个月卖出那么多房子,至少该有两三千元提成,现在全泡汤了,爸爸只知道打麻将,她又做不动了,下一个季度的房租从哪里来?生活费又从哪里来?莫非真的到老还要出去要饭不成?之后她也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她出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力气知道。下午妈妈没好声气地叫我吃饭,随后就没了声息。也许她认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在半夜饿醒时会自己去弄夜宵。
黑夜降临,华灯初上。窗框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石灰墙上,活像一个个遍布人间的牢笼;婆娑的树影在风中拼命舞动,然而无论它如何挣扎,都逃不出窗的桎梏,它翩跹的舞姿由于戴上了镣铐而呈现出一种凄艳的色彩。我独自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妈妈也许在家,也许不在家,这都没有多大区别。家里静得连蚂蚁唱歌苍蝇咳嗽都听得见。自从业务经理来过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看过我,也没有人打进电话,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六、七十年代,我们仿佛又恢复了牛鬼蛇神的身份,人们仿佛躲避瘟疫般屙屎也隔我三丘田。不过那也没什么,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死亡是人世间唯一公平无私的事情。我们平时斤斤计较的一已得失百年之后都将取得平等,我们一生念念不忘的恩怨情仇百年之后都将化为尘烟,我们时常牵肠挂肚的父母妻儿百年之后也已无法顾及了。
第七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的身体被照射得暖洋洋的,四肢百骸仿佛被阳光晒化的冰块般淌了满床,完全摆脱了形体的束缚,说不出地舒坦受用。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最后的温暖,忽然感到红通通的眼帘上出现了一片越来越大的阴影,我生气地挥手想要赶开这讨厌的梦魇一般的阴影,却抬不起手来。一会儿那团阴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把阳光完全驱散掉了。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猜猜我是谁?”我听出了它是谁,但我又不想猜出它是谁,就这样沉默着。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觉得我听到这个声音本来应该惊喜的,但是当真听到了我却没有一点反应,难道说我以前的感觉都是一种错觉,或者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只是为了某种家族传承的需要在虚与委蛇?过了一会它生气了,说:“装什么死?你给我起来!”说着伸出双手把我拖了起来。我半躺半靠在床头上,睡魔像石头般沉重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勉强挣开眼睛,看见了无忧,我想对她笑一笑,表示我不怪她,但我的肌肉不听使唤,笑得比哭还难看。果然她不开心了,嘟着嘴说:“睡睡睡!你就知道睡,早晚要睡得一觉爬不起来。”手一松,我立即像水一样流到了床上,无忧惊叫道:“你干什么?你可不要吓我呀!”我也不想吓着她,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真的像水一样渐渐流出了我的躯体,渐渐飘散在和煦的风中,悠游在广袤的城市上空,蒸发在温暖的阳光下。这时我听到无忧在惊惶失措地大叫:“大毛!大毛!”
2006年9月7日晚、8日晚于铜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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