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天的黎明,乔波洗漱完毕,来到客厅,父亲乔天已坐在饭桌前,呷着早茶看《天夜早报》,王妈摆弄着碗盘。
近段时间,一家子好生折腾,乔波的母亲李梅长久以来,一个人唱独角戏在家闹腾,终于以超然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逃离了这喧嚣的红尘。毕竟是上层人物,对外宣称病故,出殡那天,省市区领导齐刷刷到场,那阵式是相当的隆重,殡车一字排开,成都的交通本来就拥挤,警车开道,武警护航,行人无不驻足观望,形成一种独特的景观。
乔天凭借李梅娘家人的地位,鲤鱼跃龙门,从农村放牛娃到大学,从大学到机关,从机关到作家,一帆风顺;李梅这些年,穷尽了所有去爱乔天,却总也找不到爱的港湾,这点,李梅到死,都没法明白与理解,结果“安眠”了。
王妈是乔波的表姨,家在农村,年青时,嫁了一个酒鬼,酒鬼醉酒后经常打得她遍体鳞伤,酒鬼死于车禍,儿子几岁就失了踪,中年无靠的她求到李家,便留在李家干些杂活。李梅出嫁时,李母认定王妈很贴心,便让王妈跟来乔家。
父子俩对坐桌前,王妈将报纸叠好放到客厅茶几上,回过身来去给乔天添粥,乔天挥手示意不用,边拭嘴角边说:“今天有应酬,不用备我的晚饭。”这话一半是说给儿子乔波听的。乔波闷不做声地吃着包子,王妈又过来给他添了粥,他伸手去拉王妈坐下来一起吃,然后,也抬起屁股准备出门,王妈端过乔波的碗就吃,乔波回转身看见,面带愠色:“老妈,干嘛呀,倒了就是,老吃我的剩饭,折煞我是吧?”
“哪呀,怪可惜的,去,上班去,”王妈摆摆手:“晚上喜欢吃点什么?我给你弄。”
“随便啦”,乔波抛下一句消失在拐角处。
成都天气也紧随全球气候转暖的步伐,春天是越来越短,二月天就热得衬衣着身。这些年,楼层越来越高,路面越来越宽,交通越来越阻,乔波下班路上走走停停,不经意间,轿车偏向人行道,立马引起链动反应,自行车向外边拐,挂着一个女生的裙子,裙摆绞进车圈,被一根断钢丝绊着,那女生失色惊叫,她旁边另一位女生张嘴开骂,骑车的中年人回过头来委屈地看着乔波,乔波看到那女生的裙子被撕破,露出半边屁股,粉红内裤特别抢眼,她站也不成,蹲也不成,过路的人刹时围得水泄不通,着了魔似的死盯着往里挤,乔波连忙提了外衣罩在她腰际,那女生呜咽起来,乔波俯下身去,低声请两位上车,旁边那女生仍在不停地骂他不长眼,疑惑地看着他说:“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围观人群里,有人嬉笑:“精彩时刻,岂能错过。”交警过来,敬礼,问明原委,握了乔波的手,驱散人群。
乔波透过反光镜偷看她们,然后递上名片,旁边那位女生接过名片:“哇噻,我们是一个公司,看看,瞿熹,他也是川宏集团的,喂,我们怎么没见过你呢?”
“不会吧,你们在哪上班?”
“盐市口,你呢?”
“金沙,哦,你们是物管公司吧,我在金沙置业。”
“项目经理,名头不小哟?!”
“哪里呀,请问小姐贵姓?”
“我姓易,她姓瞿,”易小姐说着时,伸出头向前排看去。
“算有缘人了……”
“什么有缘,还笑话人家不是?”瞿熹红着脸开口说。
“噫,标准的普通话,不是地道的成都人吧?”
“多事,想啥子呢!开好你的车,免得又挂了别人……”易小姐意识到露了嘴,立即收住,换了话题:“乔波,跟乔天是两兄弟吧?”
“不是,两父子。”
“原来是名流,失敬失敬!”
“哪里话,还不是打工挣钱吃饭!”
“那可不一样,乔天,哦,你父亲那部《泣不成爱》真的精彩,好感人,电影看了好几遍,还收藏了那盒光碟,喂,哪天让他签名送书给我们行不行?”易小姐快嘴,见人就熟络的个性,很对乔波的口味。
“行,我说,易小姐,我们还是给瞿小姐买条裙子吧?”
“这还差不多,说好了,要签名书——《泣不成爱》,是送不是买哈,别想收钱!”
“没问题。”
“要送,也要当着面签名送才有意义。”瞿熹侧头对易小姐低声说。
“哦,今天不行,老爸子有应酬。”
“谁要今天了,自作主张。”易小姐边说边掏出手机,乔波的手机响了,他正准备接听,电话挂了,后排的瞿熹与易小姐视一笑。
乔波很晚才回到家,乔天在书房,王妈一看到乔波回来,更是问长问短: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单位上有事忙,是不是去约会了等等,边说边跑向厨房,乔波跟了过去,抱了王妈的肩,将自己的脸贴上说:“老妈,我吃过了,想求你个事,”乔波顿了一下,王妈侧过脸来,疑惑地看了他,乔波浅倚灶沿接着说:“帮我去给爸说,单位上有两个同事要他签名书,帮帮忙吧?”乔波一边说一边摇着王妈的肩。
王妈叹了口气说:“真是冤孽,父子俩都要我传话,你爸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还一天天的天上地下地疯,要不要去张家提亲?”王妈说的张家,是乔波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张惠,副省长的千金,以往他母亲在时,也提说过,乔波总是说“不来电”回绝了,只说是“当妹妹”。
“得,得,又来了,老妈,今天要签名书中的一位,我看着有戏,要不哪天先让你瞧瞧?”
王妈听了这话,很是开心,“要是你妈在……”王妈还想说,乔波早溜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抽纸巾拭泪;她一手带大乔波,乔波也不分彼此,亲昵叫她“老妈”。
“天哥,”王妈站在书房门口,乔天转过头来,向下推了眼镜:“什么事?进来说。”以往李梅在世时,王妈总叫他“大作家”,而今李梅走了,她也改了口,“大作家”多少有点讽刺的味道,因为乔天写了《泣不成爱》,再没有什么精华之作,一直以来,他都枕在应酬和炒作上睡觉。乔天回到家来总是沉闷无语。
“天哥,波波说,他今天看上一个女子,在川宏上班,他说有戏,那个女子还特别说要你的签名书哩,这下好了,波波长大了,成人了……”王妈还想说下去,乔天打断了他的话:“好呀,好,好,什么时候?”乔天站起身来走近王妈。
“刚才问到的,还没定什么时间,我这就去问。”王妈刚想转身,乔天叫住了她:“别去,他会告诉你的,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我不在家,就打电话,可得记着。”乔天边说边双手互搓,来回踱步,很激动。他穿过客厅,来到乔波的房门口,站了站,抬手欲敲门,却又缩了回来,正巧乔波出来:“有事?”
“没,没事”,乔天笑咪咪地转身,不时回头看乔波,乔波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弄得迟疑了一下,然后去了洗手间。
乔波回到卧室,有些无聊,顺手拨了电话,好一阵子,对方才接:“喂,哪个?”乔波没做声,“喂,哑了嗦,再不开腔,挂了哟?”
“我,乔波”。
“呀呀,是你嗦,我就知道你会打过来,哼哼,瞿熹有话给你说,等等哈——西瓜,电话——”。乔波听到里面有开门声音,而且脚步声由远而近:“喂,你好,谁?”
“乔波”。
“你在干嘛哪?”
“我在给你打电话哪!”乔波笑着说,电话这边的瞿熹也哑笑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
“为什么哪,我们又不熟,有事你打这个电话就行了嘛”。
“可是我就是想要你的电话嘛!”
“找个时间把裙子还给你”。
“我要裙子来搞啥子?难道给我老妈穿?”
“那,还你钱吧?……”
“别谈钱,别理会裙子的事,你说要书的,什么时候,我好约时间?”
“这个周末……”
“不行,西瓜,这周不是去青城山玩吗?”易小姐打断了瞿熹的话。
“再说吧,那,”瞿熹侧过头来吐出舌头:“还有事吗?”
“我也去青城山”。
“乔波,你属狗的,耳朵这么尖,”易小姐凑上前来打趣地玩笑:“真是有心哪,多带些钱吧”。
“什么时间出发,我开车,一起”。
“一言为定”,易小姐接过电话,说完就挂了。
一来二往,乔波还是要了瞿熹的电话,夜深时,乔波经常电话过去天南地北海聊,不用说,那个周末,易小姐做了陪衬。接下来,乔波便单独约会瞿熹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弄得易小姐醋酸酸的,说瞿熹是“重色轻友”,而瞿熹也总是沉默加微笑。
乔波很喜欢瞿熹,天天上下班都亲自接送。起初时,瞿熹还这借口那借口,后来,易小姐也习惯了,只要不见瞿熹,就知道约会去了。
和瞿熹熟惯了,乔波想更进一步确定关系,每每这时,瞿熹总是沉默不语,低着头。一次乔波偷吻了瞿熹的脸,瞿熹追着乔波打,那种亲热劲真是慕煞旁人。另一次,在送瞿熹回家道别时,乔波突然端了瞿熹下巴飞吻了她,瞿熹脸色陡变,泪水直淌,乔波见了,忙忙道歉。还有一次在电影院,原本瞿熹挽着乔波的胳膊,乔波偷偷地环过手去,从后背伸过瞿熹的腋下,将手停放在瞿熹的右乳上,瞿熹反应强烈,立马打开乔波的手,还低低的呜咽,弄得乔波手脚失措。越是得不到,乔波越是来劲,越是得寸进尺、旁敲侧击,他也明白,瞿熹的唇、胸是他的禁地,可也时不时地装作无意识地去碰,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趁之机,每每这个时候,原本亲昵着的瞿熹都极力回避。
终于耐到周末,乔波接了瞿熹来家。王妈忙前忙后,好一会功夫,乔天才从卧室出来,乔波一看便去找王妈:“老妈,爸的领带打歪了!”王妈赶紧上前去帮忙,乔天笑着说:“从来没打过领带,还弄了老半天,小瞿请坐,王妈快上果盘,哦,小瞿喝饮料还……”乔天停顿了下来,眼睛停在瞿熹的脸上,忘情地失态地怔了一下,王妈立马插在中间贴近瞿熹问:“喜欢什么饮料?”
“随便,谢谢,”瞿熹回话的同时,礼貌地站了起来,乔天连忙招手示意她快坐下。
“人家是来要签名书的!”乔波从洗手间出来便提醒说。接下来,王妈问长问短,书是送了,乔天却被冷落在半边,只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那天深夜,乔波开门进得门来,看到乔天还在客厅看他那部《泣不成爱》,眼里汪着泪,手上拿着纸巾,乔波没理会,对直来到卧室,推门进去,看见王妈斜躲在床,右手撑着头,听到声响,她立即弹了起来:“波波,回来了,我正等你呢。”
“等我做啥子?老妈,快去休息吧,我说过晚上别等嘛”,乔波嗔怪笑着说,伸出双手抱了王妈起来,王妈惊慌地喊:“没大没小地,快放我下来,我有正事问你。”
乔波放下王妈,推她坐在床上,将自己额头贴在她的额前说:“老妈,有什么吩咐?”
“哎,哎,把头拿开,老花眼,这么近我头晕,你爸说,熹熹在外面租房子,不如让她来家,反正家里空着房间,你乐意的话,我去请,管吃住,要不要得?”
乔波立起身子,挠着头皮说:“谁知道人家怎么想?”
“她来这,还怕我吃了她不成?我肯定小心侍候着,这么一来,她也有个照应不是?!”王妈语气很肯定。
一个星期后,瞿熹住进了乔家,家里也热闹起来,父子俩偶尔也能谈上几句,更多的时候是乔天巴结似的找话与乔波聊。王妈也成天乐呵呵地忙前忙后,生怕照顾不周。
公元2007年4月6日,乔波带瞿熹吃完火锅回来,各自就寝。半夜,乔波口干,到客厅取水喝,父亲正在看他那《泣不成爱》。意想不到的是,他看到瞿熹头枕乔天的大腿上憨睡,怒从心上起,七窍内生烟,刚要发作,乔天伸出食指竖在嘴上,示意他别惊扰,乔波转身,看见王妈站在拐角处撇嘴耸肩又摇头,他冲向卧室,“呯”地带上门,接着是客厅里一阵脚步声,王妈拍门叫喊,乔天也站在门口:“波波,听我解释……”乔波甩开门,看见瞿熹低头拭泪。
“为老不尊”,乔波边叫吼边冲出大门。屋里死一般寂静,只听到门外轿车发动机声音由近而远。
第二天清早,王妈依旧侍候着,乔波红着眼回来,一同来的还有张惠,瞿熹热情招呼着她,归座后,瞿熹也坐在张惠旁边,乔天平静地吃着早餐,谁也没打破沉寂。乔波看到瞿熹跟没事人一般,更是怒火中烧,将碗一推,站起身吼道:“我走人!”王妈立即跑过来拽着乔波的手,近似嚎叫地喊哭,死活不让乔波移动,生怕他飞了似的;瞿熹平静地站起来,乔天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想启口,又忍了下去。
瞿熹笑了笑说:“我离开,原本就不是你们一家人,”她侧过眼睛对乔波说:“本来一直想给你解释,可一直不知怎么给你解释,现在不用麻烦了,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打扰这么久,不好意识,拜拜啦!”瞿熹边说边推起准备好的行李箱向大门走去,乔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呆在那,待到他冲出门去,瞿熹已搭上出租车飞驰而去;他颓然跌坐下来,当着张惠的面也低声哭泣起来;王妈干站着,眼里透着不屑,乔波一下子反倒没了主意,张惠上来轻拍乔波的背心,安抚他。
乔天抬起手指了指乔波,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被撕破后重粘在一起的。乔波小时候,曾看到父母为这张照片大吵大闹过,照片是母亲李梅撕碎的,从那以后,乔天在家里一直沉闷这么些年。乔天递给乔波,乔波不理,张惠上前来接过,乔天又掏出一封没地址的信,张惠递给乔波,收信人是“熹儿”,乔波扯出信笺,一张照片滑落在地,张惠捡起来,很“革命”的两照片一模一样,乔波看着信:
熹儿:
妈妈患了胃癌晚期,当你看到这信时,我们已阴阳相隔,你不要悲伤,妈妈总是要先走一步的。你从小就很乖,也很孝顺,妈妈一直以你为荣。你正是大学毕业,很忙,所以没有早告诉你,怕你分心。
熹儿,你也有爸爸的。我们自由恋爱,那时,才恢复高考不久,你爸爸考上了四川大学,怕误了他前程,我没有告诉他我怀了熹儿你;就在那年,你外公外婆去绵阳开会路上遭遇车祸,双双归天,我四处无靠,又顾及瞿家脸面,才南下深圳,直到现在。
熹儿,你如果想找你爸爸,他在成都,前提是必须他家庭自愿接纳你,别恨你爸爸,一个农村出去的放牛娃,不容易!我眼光没错,那的《泣不成爱》轰动全国。要恨,就恨妈妈,这苦酒是妈妈一手酿成的,让妈妈一个人带走吧,咱娘俩命苦,怨不得谁,是妈对不住你,要你来这世上吃这么多的苦,希望你好好做人,凭自己双手开创自己的天地。
母:瞿颖绝笔
二零零六年四月十九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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