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的恩怨
从下午第一节课起,左腿就越发酸痛难忍。他咬紧牙关,双手撑住讲台,勉强上完课。便瘸到县医院,配好方,点了药,回到宿舍立即熬起来。
窗外,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他那在“史无前例”中遭受“革命”的铁棍重击过的左腿,每逢阴雨天就钻心般痛。
喝下药后,腿仍然火烧活燎般难忍,他不禁又埋怨起不甚见效的药来了。记得那次效法土方,加一只鳖与药同煎,服后半小时果见神效,疼痛抑制住了。不过,腿的痛虽有所减轻,心却隐隐作痛。原来那只不到半斤重的鳖,竟花了他三天的工资。此后配药,他再也不敢去光顾自由市场了。
提起鳖,潘老师的眉头就皱紧了,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惋惜之情。现在连学生都动起赚钱的脑筋来了。不是吗?自强这孩子,聪明好学,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就是这个尖子生,最近两个星期竟接连三次上课迟到,今天又迟到了半个多小时。眼前又浮现了他自己发怒时的情景。
“你说,为什么迟到?”自强手中拎着一只塑料袋,低着头不吭声。“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是……是一只鳖。”“买的?”“不,抓到的。”“好哩!初中生就做生意赚钱。这只鳖可能值上百元钱,可是你丢掉了最宝贵的上进心!”“不,老师……”自强的眼眶有些湿润,没来得及说什么,上课铃响了……
讲义编写了一半,药力似乎发挥了作用,腿仿佛不那么痛了,但仍麻木得不能动弹。他这才想到鳖的价值,如果急需,自强抓到的那只又何止上百元钱?潘老师好象忽然解开了一个哑谜。对了,如果自强家里也有人急切需要呢?听说他还有个久病的哥哥……潘老师想到今天下午对待自强的态度:武断、简单、生硬、粗暴,眼前又浮现出那对晶莹的满含怨屈的眼睛。他毅然决定了一个补救的办法:家访、补课。
早春的雨丝又细又密,颇能勾起人们无限的情思和惆怅。
自强不在家,出来迎接他的是一个颀长瘦弱的男子。
啊,原来是他!
……在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荒唐岁月中,潘老师被当作资产阶级孝子贤孙从县中校园里揪了出来。他依然站在讲台上,但不是教师,而是斗争对象!
他记忆犹新,当年用铁棍猛击他左腿的就是眼前这个瘦长的男子。
两人面对面地凝视了数秒钟。
“自强在家吗?”潘老师强抑住了内心极其复杂的感情冲动,冷冷地问道。
“我弟弟……他到您家去了呀!”那男子嗫嚅地说。
“那好,告辞了。”潘老师迈着高低不平的步子回头便走,依稀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微弱的带着哭声的“潘老师”。
左腿已痛得失去知觉,总算捱到了校门口。门房老王把他扶进屋,随即递给他一只塑料袋。打开袋口,赫然一只大鳖,乌油贼亮。就着灯光,潘老师马上看到了袋子里的一张字条:“老师,我几次迟到,是捉鳖去了。我哥哥非要我去不可,他说鳖能治您的腿。老师,我再也不迟到了。学生自强敬上。”
“煎药吧。”老王提起鳖关切地说。他不解,一只鳖何以会使潘老师如此动感情,两眼噙满了泪水呢?
本文已被编辑[简凌]于2007-4-8 16:06:2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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