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蛮头儿
“干啥子,你几个要翻天了,是不是想干架!”一个手拿扁担,扁担一头拴有粗麻绳的精壮汉子“霍”地站起来,把手中的扁担的另一头往下一顿,口里厉声说道。霎时,两张桌子旁边的七、八个汉子也跟着站起来,手里提着扁担,七嘴八舌地嚷着,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另一张桌子坐有六人,他们是知青,其中还有一个12岁左右的小男孩,显然是其中某人的兄弟。
这是69年5月某一天上午发生在宜宾县光明公社(现称龙池镇)坎下公路旁边一小吃店里的事。
从溪鸣镇沿着公路向葳溪方向行约三华里,到瀑布右侧顺公路盘山而上至与瀑布等到高时,公路拐向右面,这里已是比较平缓的浅丘陵地形了。离山顶约500米处的公路旁有一户人家,用面对公路的一间门面经营小吃,卖的是凉粉。小店右侧外面是一条石板砌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后方坎上绿阴笼罩的光明公社的办公大院和小学校。
这六个人是因为闲来无事突发奇想,从河对面的沐川县过来的,目的就是来看看光明公社是什么样子。
其中年龄最大的是nxx,人们根据姓名的谐音,称为n蛮头儿,他是高66级的,应该有22岁了。他留着小平头,圆脸浓眉,虎头虎脑的样子,给人的印象仿佛是鲁莽擅武。其实,他的心很细腻,而且是习文的,从前在学校时就是高中某班壁报的主办人之一。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在这几个知青(初66级5班)的班上搞传、帮、带时做诗词朗诵,那是毛泽东的一首词《沁园春长沙》,记得当时他在讲台上用川普摇头晃脑地朗诵时,他把长沙的沙字用卷舌音发挥得过了份,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而今他是受y君的邀请到我们这边来做客的,他下乡的地方在底堡公社,位于溪鸣滩滩头上游十多公里处与宜宾县商州镇隔河相望。他还带着他的兄弟:一个面孔白净、浓眉大眼、微胖,约1米8左右的个子的小伙子。他没有上学,在家闲耍,n把他带出来,说是见世面云云。然而此君饕餮,不论什么场合,进食时总以数倍于他人的速度领先,往往人们一碗未尽,他已三碗告别。尤其是食物有限时,总是抢食以饱自己,全无谦让之意,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十分尴尬。
其他四人是知青y、w、l和l的小兄弟。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知青们一行走到这儿,又累又热又渴,突然发现这个卖凉粉的小店,喜出望外,进来坐下后每人要了一碗凉粉,那红糖水拌着的黄色的米凉粉,甘甜清凉,此时乃是美味佳倄,大家吃得乐滋滋地。
老板却乐不起来。他有40来岁,像多数的山里人一样,艰苦的劳动和生活使他们过早衰老,从未修剪过的胡子,有着大粒雀斑的黑黄色的脸和弯曲的背,使他的样子就像50岁的老人。然而从他的神态和举动可以看出他老于世故,见过世面,不同于一般的山民。他风闻这段时间有知青的地方都不太安定,因此,他十分担心今天来的这些知青们会不会吃了不给钱或者闹事,他的眼神中隐含着一丝担忧。
几个汉子是后来进店的,他们是送公粮到公社仓库后到这幺店子里来歇歇脚的。
老n的兄弟唏哩呼噜风卷残云般的吞没了两碗凉粉,早早收工,按照以往的惯例,先走为上;他打了一个饱咯,站起来,两边看看,抿抿嘴,提腿就往店外走。
“站倒,把你的钱票给了!”老板早有准备,一把拉住他。
“啥子啊,老子又不是不给你,啥子嘛,两碗凉粉……你把人认错了,你把人……”小伙子觉得很伤面子,白晰的脸一霎时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很狼狈,但又无力瓣白,总是重复着一句“你把人认错了!”声音越来越大。为了挣脱被老板抓紧的手腕,十分用力地与老板挽扭,样子越来越凶,一下子把事情搞升级了。老板感到力不从心,抓不住了,就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几个汉子。
汉子们耐不住了,粉粉指责n的兄弟。
n蛮头儿一直坐着未动,冷冷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心里在暗暗地想对策。
“糟糕,今天要出事。”看到这种情况,知青们心里想:“真闹起来,我们肯定吃大亏!”
小伙子和老板开始拉扯起来,知青们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试图劝解,场面更加复杂,于是发生了开头的一幕……
“不准闹,闹你妈的‘p’!”随着一声拍打桌子的声音,n蛮头儿铁青着脸儿站了起来,厉声地吼道:“都给老子坐倒,不准动!”
全场寂静。农民们猝不及防,被镇住了。
“要打架!从商州到溪鸣滩,我n某人怕过哪个,你们称二两棉花纺(访)一下,n蛮头儿就是本人!”
老板也大吃一惊,松了手转过身来,红着脸讪讪地说道:“好、好好、你凶,你港,这条路你都操得转?!”眼睛诧乎乎地看着他。
“不敢说,要打架,三、五拾个人还是邀得起来……”n蛮头儿乘胜前进,越说越玄。
老板有些怕了。天哪,这些知青都是外来人亡命徒,荒山独店,真有三、五拾个人找上门,咋个惹得起啊!他口气开始变软,样子有些犹豫了。
抓住这个机会,知青们做好做歹地两边劝说,并且声明从来就没有不付钱票的意思,是老板误会了。这时候老板也趁机下台,承认自己是做错了。于是情况起了戏剧性的变化,老板一倒桩,那些汉子们也就乘势下台,最后是成了不打不相识你哥子我兄弟——干戈化为玉帛。
原来这几个汉子也不是一般的农民,他们是不久前回乡务农的转业军人,有在成都和昆明的部队里服役的经历,这样使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又缩短了一些,气氛更加融洽。攀谈中了解到这些年轻的汉子们很怀念部队的生活,他们请求知青们替他们搞一些歌本,内容不外乎是红太阳或者是金珠玛米呀咕嘟之类的革命歌曲,这些东西在当时就是最时髦的了,并约好以后到箭板镇赶场1时再见。至此,一场差点儿不可收拾的闹剧就此结束,当知青们与老板和汉子们分手时已有“相见恨晚依依不舍”之情了。
此刻,n蛮头儿因其出色的表现成为几个当事知青们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后来陆续发生的一些事,却使英雄的光环渐渐地淡化退了色。
闹剧过后,我们从小店出来。此时,太阳已经高挂在蔚蓝色的天空上,烘烤着大地,河谷里吹来阵阵的热风,气候更热了,大树上的知了热得不住地发出阵阵地呻吟。但是这并没有影响知青们的兴致;年轻人情绪转化很快,到坎上公社去的时候知青们又是兴致勃勃地了。
因为是农忙季节,公社的干部们都下去抓生产去了,大院里只有一个值班人员,他极不健谈,而且一直保持着十分警惕的样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感觉无趣的知青们于是改去参观旁边的公社小学校。
小学校是一座由一些高大的楨楠树和柏树簇拥着的院落,有门厅、耳房、大厅、天井和厢房。耳房和大厅是教师们的办公室与会议厅,两侧的厢房就是教室,都是木结构的瓦房。门和窗子都是镂空锥花的装饰,面上黑色的土漆是因为年代久远普遍退色,显得陈旧,可以肯定是旧时乡绅的私宅。
学校没有大门(厚重的门扇不知何时做何用去了),校内空无一人,教师和学生都放农忙假回家“双抢”去了,办公室和教室以及会议厅都大开着门,这是偏远乡村学校的普遍特点。
知青们怀着好奇的心情在里面徘徊游荡,陈旧的教室和简陋的木桌椅,显得十分破败;办公室里的几张铺满灰尘的写字台上放着装有铅笔和沾水钢笔的竹筒,粉笔和一些作业本。墙上挂着一面毛主[xi]像和几面锦旗;屋角的老式木柜里放着一些类似文件的东西,还有一台手摇留声机和几张唱片。
w君看上了安在大厅梁柱上的“舌簧”喇叭。他爬在一架老木梯上不知用什么家什想要把它取下来,锈蚀了的铁钉顽固的把喇叭牢牢地拉住,让他徒劳无功。几经折腾,木柱上的积年的灰尘亲吻了他的鼻子和脸,把他打扮成了一只“花猫”,令人忍俊不禁。y君鼓着两只水灵灵的金鱼眼,目光灼灼的满世界地巡视。他的取舍不是很随意的,可是任何大小物事都别想逃过这对凌厉的眼睛,只要他喜欢,那就休想脱逃。l对留声机发生兴趣,试图放放唱片,无奈唱机弹簧已断不能使用,于是只好把唱片一张张地审阅,结果发现这些唱片都是50年代出的,内容中不乏有脍炙人口的民歌如“在那遥远的地方、新疆好等等。还有一张京戏唱片,上面有马连良的“单刀会”和“甘露寺”等经典唱段,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看到这些东西,令人匪夷所思,喜出望外。l没有笑,但纳之。
最忙碌的还是n蛮头儿兄弟俩,自打一进学校,他们就像“牛闯进了菜园子”似地折腾,翻箱倒柜地一直没停过,直把两只“军挎”塞得涨鼓鼓地。那情形,就像退后几年所谓“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一个样,令人目瞪口呆,看来n君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决非一日之功也。
日头略偏时,众人走在回家的路途上,n君兄弟的挎包显得十分打眼,大家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些酸溜溜地,于是七嘴八舌地打听他兄弟俩“收获”,n君闭口不谈,但是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很有些尴尬。当l开玩笑说是上山打猎人人有份,是不是可以大家分一点时,n蛮头儿立即拉下了脸借题发挥,口若悬河的乱说什么这是多劳多得,根据社会主义的劳动分配原则,谁也不能掠夺他人的劳动成果,若是你俩兄弟不服气也可以(指l),但是总不是我俩兄弟的对手……n蛮头张着大嘴越说越离谱,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说要分是不可能的,直到y君听不下去笑着说他讲这些话“没得意思,太笑人了……”他方才住口,但是他的英雄形象已受到损害。
几天以后,w、l尽地主之谊,邀n蛮头儿等去他们队上去玩一玩。到队里后,因为有点事须要到会计王庭根的家里去找他办一办,n君主动要陪我们一起去看一看,于是乎三人就一起去了。
会计的家在生产队的边缘,地势不低,从知青们的住处到那儿不需要下多大的坡,只是路稍微远一点,大约20来分钟也就到了。
看家的大黄狗几声狂吠,院落里地坝上的鸡、鸭等家禽们立刻飞快分散地冲向竹林屋边,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安全地隐藏起来;被镇喝住的大黄狗也跟即躲避一旁,但显然是心有不甘,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几个生人,口里低声的不断地发出咆哮的声音,然而几个来人对此却丝毫也不加以理会。
他家的屋子比较大,而且是队里唯一的木结构的瓦房,共三间,一间最大的房子居中,两边分别是厨房与猪、牛、羊的居室,中间是晒坝,构成了一个开口长方形的形状。房内没有什么家具,有两间大木床和一只装粮食的大木桶,木桶的盖子上放着一只陈旧得破了皮并且布满虫眼的歪着盖子的皮箱子,从没有掩住的部分可以看到露出的衣物;堂屋的板壁被陈年的苍蝇和蟑螂的粪便染得黑黑地,肮脏的供桌上放着一只不知什么年代的可能是香炉一类的什物,污垢遮盖的表面很艰难地现出了一点点青黑色的釉,里面放有几枝笔;一台算盘和一本账簿,也放在这早已败色铺满灰尘的供桌上。从这间房屋和房内残存的物品,可以看出这户人家的主人曾经在从前有过相对辉煌的时期。
王庭根夫妇都不在,家里只有几个孩子,最大的大概十一,二岁,他们都是衣衫褴褛、细瘦如柴、面带菜色挺着肚子,严重的营养不良。w和l询问他们大人到哪里去了,孩子们太小,怯生生地说不清楚,只是抬起头用无邪的眼光可怜巴巴地望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这当儿,n蛮头儿却鬼鬼祟祟地在屋子里东瞅西看,不时还动手摸索,甚至于揭开了皮箱盖子,只是当时未引起w、l的特别注意……
等待很久,王庭根都没回来,知青们只好打道回府。大黄狗跟随在后面,一直把他们送到路上,喉咙里哼着并不友好的欢送词,它是在强忍着想在他们某人的腿后大咬一口的强烈欲望。
n君兄弟俩未花一文的在附近几个队知青点混了十多天。
随后的日子,自上而下的开始了对无政府主义行为的整顿,各生产队也按照公社的指示对知青们的“不出工,互相串门等不稳定行为也加以干预整定。在一次队里的社员大会上,会计王庭根提出w、l于某月某时曾带人到他家去过,当着几个小孩,拿走了他全家的两丈多布票,社员们听了群情激愤,粉粉指责w与l。这事有如当头一棒,直叫w与l当时差点晕了过去,拼命地辩解洗清自己,最后只有赌咒发誓,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绪。
痛定思痛,散会以后w与l一起回忆排查当天的情节得出结论:若是王庭根真是丢了布票,n蛮头儿就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只有他动了手脚并揭开过王家的箱子盖子。他这一行为,直让他们差点背上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偷窃的“黑锅”,要是因为这事影响了今后的前途(调工作),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在此时的w、l的心目中,n蛮头儿的英雄形象已被赶尽杀绝。
当年九月,l在成都。有一天y又带n蛮头儿来找他,在l家的街头碰了面,说是请l帮忙找点煤油(当时这些物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据说是搞油印需要。原来是他们又打主意刻印什么成都交通简图卖给流动的外地人,一毛钱一张,挣几个钱花。这时的n君平头下胖乎乎的圆脸笑容可掬,态度和蔼可亲,仿佛根本未发生任何事。当l问他关于布票的情况一事时,他矢口否认,不过脸色红得像猪肝一样,很是尴尬。
查无实据,l也就不再说起这事,叫n跟着去倒煤油。n君却把跟随在身边的兄弟推出叫他跟着去,1米8高的小伙子忸忸怩怩的不愿意,说是找不到路。这时n笑着对l说道:“他找不到路,你扯起他耳朵把他牵起去拿就没得问题了。”他这话引得l与y哈哈大笑,小n君则很狼狈地气红了脸,n蛮头儿以开涮自己的兄弟把事件收场。
这就是荒唐的年代产生出的荒唐的人和事。
这也是当年知青生活中的真实剪辑,这种生活对知青们来说是稀疏平常的事,没有目的,没有想往,也没有作为,因而当时相当一部分知青们就是这样昏昏庸庸,得过且过地过着日子。
下乡也使学生们的人性大暴露,换言之就是回到了真实平常的起点。十多年的洗脑教育成果随风而去,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出身工农本质好根子正,什么红五类、黑五类的感觉;什么为革命而学习,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的梦呓成为过眼云烟。一个人的好坏,取决于他的本性,取决于他自身所处的环境与教育,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与本人的胆量的大小。n蛮头儿就是一个例子:他家庭出身工人(在那个年代就是好出身,所谓身红根正)有文化,聪明能干又略带一点儿狡黠。若是现在他的道路是上大学,毕业后继续深造或者是走上工作岗位,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在当时,却不得不在偏僻的山区务农一一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由于不能适应艰苦的农村生活,出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串队闲耍,并且还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惯。当时大多数男知青均是如此。
现在的青年们是幸运的,不需要下农村接受再教育,他们的命运由自己主宰,他们的道路宽广得多。
90年代末的一天,在成都市内有名的春熙路,l和家里人逛街时看到了一个比l年长几岁的穿着很富有的人,总觉得似曾相识:依然是平头下面圆圆的脸,只是岁月的手笔给他添加了不少的细纹,浓眉下的双眼还是钧钧有神。他红光满面,西装革履挺胸凸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的n蛮头儿。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是二十来年未见过,他此时的派头,完全像是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或董事长。
l没敢冒昧相认。
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
注:箭板镇属沐川县。位于宜宾县、沐川县、犍为县交界处的一大集镇,传说三国时诸葛亮曾屯兵于此。龙溪河绕此镇流过在下游约二十多公里犍为县新民镇汇入岷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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