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哥
龙溪河在溪鸣滩下游大约三华里的瀑布面前拐了一个湾,一路奔流。
离瀑布下游约两公里处,又有一个渡口。在此处,河的左岸是缓坡,右岸是连绵的陡山,它们分属于沐川县和宜宾县管辖,渡口的位置,正好对准右面山岭沐川县与宜宾县的分界线。
左岸的缓坡从下而上是长满枞树的山谷和一片梯田,一条泥泞小道由渡口岸边弯弯曲曲地向坡上延伸,一路分散地坐落着竹林环绕的农家小屋,几乎是一色的泥土墙,麦草顶。
这一片地方,就是当年的沐川县新建公社三大队一小队的地盘。那时候,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指示下,全国上下都是军事编制,这里亦是如此。
队里有二十来户一百多号人,领头的队长是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姓f,名gj。他有一米六五左右,浓眉,油黑的脸上有数颗小时候发疹子闹下的大麻子,浓眉下面的眼珠子闪着狡黠的目光。f家在队里是个大家族,他在他们那辈人里排行第三,因而队里的人背地里都称他为麻三哥。
日夜奔流不息的龙溪河水,呜呜咽咽地唱着古老的歌,这里的人们过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千百年不变的日子。
麻三哥是七零年上的任。前任是他的大伯:他年轻时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当过兵,根据他的情况,应属于杜聿明将军第五军新编二十二师,四二年随中国远征军到缅甸和日本人打过仗。大溃败时,二十二师没有跟随杜聿明翻“野人山”,而是按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的命令撒向印度,除了战死的以外,部队安全到了印度。养精蓄锐,于次年参加大反攻,打败了缅甸的日本人,粉碎了日本军队对滇缅公路的封锁,打开了滇缅路……解放后,复员回乡种地,公社成立时就任队长至今。他留着一脸的大胡子,年事虽高,头脑却很清明,年轻时的阅历使他不同于一般山民,根据形貌,我们背地里戏称他为“牛克思”。记得有几次侃家常,他都谈到当年在印度加尔各达、孟买的日子。当他回忆起年轻时在异国的一些风流韵事的时候,表情十分神往。混浊的双眼里复燃出晶亮的光辉。
麻三哥的父亲原是队里的会计,有些文化,在当时当地确属凤毛麟角,也可见他家在解放前比较富裕。麻三哥的老婆是河对面宜宾县嫁过来的,是地主子女。有着如此复杂的政治背景,在那个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代,能当上生产队长,确实是很不简单的。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族在队里人口最多,各方面素质也相对较好一些的缘故吧。
那两年上面号召农业学大寨,每天天不亮就出早工,干上一歇活回家吃早饭;太阳当顶时再上工,吃了午饭时已是下午4点左右,晚上收工回到家,最高可达9点(夏季)。
山里人基本上不识字,那时节,一年难看上一场电影(露天电影),更别说什么文化娱乐之类的了。晚上回家吃了饭做完家务,吹灯上床就只有干那男女之间的事。累了困了,就睡觉。日长月久,积攒了不少的土味十足的低级的“性文化”。结果是,家家生下的孩子一大群。最有能耐的就是队里会计wtg,三十来岁,老婆孩子加起来竞有十口人,从20岁结婚起十来年间就生了八个孩子。
上工的时候,人们喜欢一边干活一边的摆下流的故事,互助开下流的玩笑,大男小女全不忌讳。这时候有头脑灵的人口出一则谜语,说:“一个毛,一个光,抽几抽,出白浆。”让人们猜。听着的人心里面痒痒地,仿佛激荡着春风,抿着嘴,脸上挂着笑容,谁也不出声。没等有人说出答案,出谜语的就一下子说了:“是刷牙啊!”然后就轰的一下子全都大笑起来,这时候的麻三哥,也和人们一样笑得不亦乐乎,俗话说:十个麻子九个怪嘛。
夏日,一天早饭后在坡上薅包谷,大伙儿都动了几锄头了,只见麻三哥的堂嫂一一前任队长的儿媳妇扛着锄头,沿着坡下田埂屁颠屁颠地一溜小跑过来,干活的人们都停下来,等着看他怎么处理。
“嘿一”麻三哥歌唱般地长叫一声,站在地头对嫂子发难了:“啷个搞的,我们这些胯底下夹吊吊的都来了,你们下头又没得东西,走得那么慢!”此时,他一副阴阳怪气很不高兴的样子,脸上的麻子呆板而又严肃,其实是在装腔作势。
“你要是觉得下头东西多了,割下来丢球它哇!”他堂嫂也是唱歌一般的声音边跑边答,根本不买账,给了他一个猫洗脸。
哄的一下,干活的人都笑起来,三哥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只好尴尬地干笑几声,脸上的麻子也来了一个总动员,上下颠簸起来。
然而,迟到和该扣工分的事儿,在哄笑声中被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初冬的早晨,雾气氤氲,从河谷里沿着山岗,穿过树林,填满了山凹沟壑,遮盖了村庄、田野和山峦。空气阴冷潮湿,树木、庄稼和野草的枝叶上,都布满了冰凉的露水,世界笼罩在混沌之中。只有农家的炊烟,牲畜、家禽的叫声和农人的呼喝声,穿透迷雾,荡漾在山谷上空。
这时,在坡顶叶华清院子的坎下,队里的社员们正在雾中开山劈石改土造田,这是农业学大寨的一个指标。麻三哥把这事抓得挺紧,半大的孩子也到地里干着递石头砌田埂的活儿。几十号人在地里:青壮年在大石头上用铁锤和钢钎打炮眼,叮叮噹噹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河谷上空。少年和妇女儿童平土和搬小石头;遇上稍稍大一些的石头,就用绳子像拔河一样的喊着号子来移动,大男小女们兴高采烈,干劲十足,往往在这个时候,劳动号子的内容就会渐渐地走向淫秽……
“一起来哪,哎嗨哟!”
“拉石头哪,哎嗨哟……”
领唱的半大的(未成年)小伙子开始尖着嗓子用淫秽的调子喊起来:“加油干哪,哎嗨哟!”
“把你的屁股朝着我呀,嗨哟!”
“插进去好舒服呀,嗨哟嗬……”
人们嘿嘿地笑着,越干越起劲了,身体散发出的热气在雾中蒸腾,冲淡了身边的雾。这时雾气已经散开,田地里的人们已经能互相看得见。
“对啰,就是要这么子做‘活路’,工分才好给你们涨起来嘛!”
地那头传来了麻三哥的声音,他说的是模棱两可的话。他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麻脸上浮现出淫荡的笑容。不过,他的声调却和往常一样的让人感觉有点阴阳怪气和酸溜溜的。
“三哥,小娃儿(一个半大的小伙子的绰号)刚才遭狠啰,我一直在干他的后头!一个胖乎乎的十四,十五岁,皮肤白晰脸上带有酒窝的男孩子讨好地对他笑着说。
“敢是,点大的娃娃你有那么狠,今天开社员大会给你加工分!”
“嗬哈,哈……”工地上腾起一片暴笑。
那时候实行大寨式工分制,全劳力(青、壮年)一个劳动日十分,次一点的九分或八分。妇女、半大子的小青年最高也不超过七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下来,差距大得很。因此,人人都想把工分提起来。当然,这事儿得由麻三哥说了算。所以,这时候麻三哥一句话,仿佛给他们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人人都拼着表现,号子又空前热烈地响了起来……
梯田,还真的开出来了。但是,由于地势的原因,这田没有水源,不能种水稻,当然亩产量也没法提高。不过,麻三哥由于紧跟形势和上级领导,工作有成绩,受到大队和公社的表彰,队长地位一天天地更牢固了。
虽是偏僻山村,可还是属于人多地少,按人平均数计算,每人不到一亩地。土地贫瘠,管理粗放,亩产量很低,完全是靠天吃饭。往往是一年下来,交了公粮,留下储备粮以后,人平均口粮就在300斤左右。这300斤是包谷、红薯、谷子的总和。菜油更可怜了,每人两斤。每年分配以后,有些单身汉或缺乏劳动力的家庭扣除了借支的粮食后就所剩无几了,有极个别的还倒欠。未了,大伙又继续借支队里的粮食,一年一年地循环下去,就只好寅吃卯粮。生产队里每次开会,总是粮食问题。随着时间推移,借粮的人越来越多。每年小春收割之前,队里的存粮都被借得干干净净。
69年2月,来了四个城市知识青年(成都十七中的学生),一色的小伙子,就像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一块石头,激起了几圈涟漪。好长一段时间村人们处于好奇之中,上工的时候,都喜欢找他们搭讪,问这问那。特别是年轻女人们,看到这些年轻鲜活的小伙子们,往往是心里怀春,想搭话又不好意思,只好在一边悄悄地窥视着。麻三哥呢,开始还对他们存有戒心,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解,他发现这些小青年根本不安心于农村生活,生产劳动都不在行。没有心计,不会大有作为,对他构不成威胁,于是也就释然了。不过,以后秋收分配,四个人又得分上千多斤,对这个贫穷的生产队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每每想到这些,他还是一阵阵地心紧。
4、5月份的时候,随着回乡潮的影响,个别地方的知青中滋长了无政府主义思潮,有些事情发生。上面个别人以点代面,视若洪水猛兽,要求防患于未然,对知青们严加管理。那时候,公社还特地组织民兵们晚上进行所谓的防特、防阶级敌人(防暴)演习,民兵们高举着火把,从公社出发下行到河谷,除了少数基干民兵扛有老套筒(79步枪),其他人则带着火枪、锄头、钉耙与弯刀(砍柴的刀);多数人打着光脚,衣衫褴褛,随着铜锣的响声,一路呐喊着“特务到河坝里去了”……然后一条火龙从山坡上蜿蜒而下,一窝蜂似地冲向龙溪河河谷下,火药枪击发出“轰,轰”的响声。在当时,知青们对此也仅仅觉得是看看热闹而已。可是,麻三哥却在队里社员大会上雄赳赳气昂昂地宣布那是严防搞打、砸、抢的阶级敌人破坏的实战演习。说着时,用严历的恶狠狠的眼光不时朝知青们坐着的方向扫去,脸上的麻子群一动不动,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从此以后,他对这些成都来的知识青年们的态度翻了个个。
由于他的主张,队里在坡后山沟里建成一小水轮泵,原来是指望是利用水流带动打米机进行粮食加工为队里创收,结果由于缺乏科学认识,没有储水控水措施,水大了不能用,水流小了带不动,做好后试打了百来斤谷子,有三成没有脱粒。这样的米分给谁都不要,结果全分派给知青们,不要吗,你就没吃的,这一作,把几个知青害得惨了,一段时间里煮出的米饭难以下咽,真让几个青年刻骨铭心!
知青们下来时按政策四人共960元安家费,被他紧紧地控制在手中,自己却没有支配的权利,要买什么必须通过他。结果是,许多应该添置的物事都没有买。那笔钱在70年代初的偏僻农村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直到大返城后知青们全走了,起码还剩余一半以上,不知这钱究竟下落如何。
70年,随着国家经济的逐渐恢复,城市工业开始招工,由专区峨边木材厂揭开了在沐川县大招工的序幕,首招了一百多人入厂,知青大返城开始了。
他做的唯一的好事就是在每个知青返城工作时,他没有打麻烦一一在做思想和劳动表现鉴定时没有乱写。其实,这正是其狡猾之处,他不愿意一个知青留在此地;当然,他也决不会不收知青们为此给予的好处。
知青们陆续地走了,一个、两个……
麻三哥照样带着社员们上坡、下田、栽种、秋收、分配……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70年代第三春,最后一个知青也走了,恐怕好长时间也不会再有涟漪了。
时光在流逝,龙溪河水唱着恒古不变的歌,唱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河床两边嵯峨嶙峋的岩石上的水纹,记叙了从古至今河岸两边的平凡而不可再平凡的故事。
春天的风推开云雾,太阳把光和热源源不断地送往人间。春风吹暖了河谷、村庄、田野和山峦,吹绿了世界,山上的杜鹃花笑红了脸儿;布谷鸟在歌唱,燕子也回来了……天地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欣欣向荣的生殖的气息。
远处的崖壁上的瀑布淌着涓涓的细流,轻声地献媚似地向着春风吟唱,它在期待着,期待着……
二○○五年一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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