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不合逻辑。”
“逻辑是什么呢?”
“呃···逻辑其实是个很虚伪的词。”
杨三用拇指和食指拿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黄果树烟,自言自语,从上课铃声一直想到下课铃声。
“别再想了,一些问题没有,也不需要答案。”
杨三的嘴巴好比机器猫肚皮上的口袋,装满了各种花哨的玩意儿。差异在于,后者掏出来的是工具,前者冒出来的是炸弹般的问题。杨三的问题具有大规模杀伤性,它能导致偌大的教室严重超载奔突的笑声。
同学们像躲避瘟神一样远离杨三的问题,而坐在一边天花乱坠地笑。杨三敏锐地捕捉到我没有笑。因此,他用化石似的眼光盯着我,噼里啪啦一通“十万个为什么”。那天,我有点上火,嘴角起了泡,根本无法痛哭一样地笑。
后来,每当杨三向我袭来问题炸弹,同学们就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杨三又向你抛绣球啦?”大毛一脸坏笑。他见我不予理睬,就转身发动群众:“杨三又提问啦!他问···”大毛背着手卖起关子。同学们焦急的目光像鸟爪紧抓树枝一样锁定大毛。“杨三问啊,什么是爱情···”同学们首先沉寂了一下,继而笑声像魔鬼一样拥抱了整个教室。
“这个傻子,竟问什么是爱情,哈哈······”一位同学估计喉咙都抽筋了。
“傻子叫春儿呢,看来咱得给他找头母猪了!”这位同学的观点得到大家一致赞同。
高三的表情是一种消极的肃穆,同学们从未如此生龙活虎。因为有了杨三这个傻子。还有一层原因是,学校不远处有个杨三兽药店,它和杨三的联系不明不白,更不明不白的原因是几个知道这个店的同学总会把它和杨三联系起来,增加搞笑的成分。
大家都说杨三是个傻子。这个傻子跟我们同学的时候,已经复读了五年。这般事实超出了第一次遭遇高三的我的想象。偶然问起杨三的过去,这名大龄青年立刻缩起了脖子,目光小幅度游弋一番,满脸涨得通红。“我不知道”,杨三仿佛坐在被告席上,耷拉着脑袋,作出以假乱真的交代。
杨三不仅拒绝我的疑惑,而且排斥一切没有把握的声音。高三的自习课,就像一潭死水,微澜也是奢望。绝对的安静里,杨三总在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对这种窒息的响应。这时只有飘忽不定的班主任的脚步声。一旦声音忽明忽暗的消息传来,杨三好像被人抓住的蜗牛,突然缩起脖子,头压低至即将撞着桌面,眼球如坏掉的钟摆,无章地盘旋,双手蜷起十指,凭空比画着。
同学们俘获了杨三的秘密。于是,经常有人用善意的口气对杨三喊:“班主任来啦!”杨三触电般全身颤了一下,像躲避轰炸机一样,瞬间趴下,再也没有丝毫动静。当察觉周围一切依旧时,他试探着慢慢抬起头。确认没有任何危险后,杨三若有所思地瞅着教室的门:“班主任为什么没有来呢?”
课间鼾声此起彼伏,几位同学商量着“给杨三一个惊喜”。他们把杨三的塑料尺偷偷拿走了。晚自习做数学题,杨三找不见了尺子。从《新闻联播》结束一直到10点30分放学,同学们托着下巴,像看周星驰搞笑剧一样,上瘾地欣赏杨三寻找尺子的姿态。杨三一遍遍地打开文具袋,又一遍遍地拉上,他把堆在桌子上的每本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抖了抖所有的试卷,甚至将桌子掀转180度检查一番。当那个笑得跟驴叫似的,一喘一喘的同学归还尺子时,杨三恍然地问:“尺子为什么在你手里呢?”
我们每个人都是出色的导演。布置一环环情节,引诱杨三落入圈套。唯一的目的是让他提问。杨三的问题总能厄尔尼诺般召唤摇滚式的狂笑。我们也会怕杨三会偶尔突然发脾气,原因是他抽烟的姿势很酷。但经过若干次的沉默后,杨三从未对铺天盖地的笑声进行任何回应,我们就放心了。
最高[chao]的时刻出现在一个太阳如蛋黄、白云像拳头的下午。杨三问道:“谭嗣同不是在菜市口斩首了么,历史课本的照片上他的头怎么还在呢?”这个问题制造了灾难般的效果。同学们像传达革命胜利的喜讯一样,奔走呼告、口耳相授,然后雀跃成一团,把自己一辈子的记忆都笑消失了。
“呵呵,这个傻子,怎么不割下他的瘫脑再问呢!”大毛的门牙呼之欲出。
“唉,傻得连猪都咋舌,也不知道他妈是怎么弄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累赘啊!”一位同学显得忧国忧民。
“谭嗣同事件”发生在我与杨三同桌的第三天。班主任决定调整座位前,我还在与同学们津津乐道:“近朱者赤,近傻者痴”。第一天与杨三同桌,我看都没看杨三一眼。
大毛就坐在我后面。他的同桌可喜欢逗杨三了,每次还小贩那样吆喝一声:“涮猪肉咯!”数学卷子一发,杨三就闪电地揉进抽屉里。大毛的同桌偏爱翻出杨三的卷子,把奄奄一息的分数公示给同学们。“这个傻子,吃得怪肥,考得跟他屙的屎似的。”
杨三等着那个同学,他玩儿尽兴了,杨三才又匆匆把卷子扔掉。“傻**,你这相当于妓女让别人操够了再穿上裤子。”大毛骂杨三。杨三不再理会,而问我为什么不笑。我说自己嘴巴起了泡,一笑就疼。杨三点了点头。
挑灯夜战操练没完没了的作业,以致扼杀了第二天的早饭。买了一袋饼干,碎石机似的嚼起来。我礼貌地与周围的同学分享,当轮到杨三时,他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窘迫地低下头,手不停地蹭着衣服,“这是给我的么?”“是啊,怎么,吃吧。”我索性放在他手里。杨三看着饼干,看了好久,说,“他们是仍给我。”
我和杨三同桌一星期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变傻。因此,我也积极参加整蛊杨三的策划队伍。我还亲自把杨三的凳子藏了起来。杨三急得在原地打转,仿佛水涡中无依无靠的纸船。我根本无法减轻我的笑声,拿明知故问掩饰道:“你觉得会是谁干的呢,我?”杨三做了个说悄悄话的手势:“不可能,在这个班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风像恬然的海波一样害羞地敲着窗子。在这一个如水凉夜,杨三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垂着眼帘,怕怕地问我:“我们能做朋友么?”这个问题阻塞了我一贯的流畅。“为什么?”我模仿杨三的语气反问。“因为···因为你不笑我···还···还把饼干递给我······”
“傻子,我给你大鱼大肉你叫我爹么?”大毛在后面嗤笑。“不···不是的···”杨三的脸泛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红潮,惊醒了安眠的夜晚。大毛非常不屑地看着杨三,就像看着天桥上的乞丐,“我恨不得一拳揍得你鼻子荡秋千。”
杨三的鼻子果然荡了秋千。不过不是大毛打的。历史课上,大毛的同桌让杨三传递一张字条,杨三把字条掷到了窗外。字条的主人在下课铃打响的同时也有声有色地揍了杨三一拳。杨三的鼻血沿着唇线分道扬镳:一绺鲜亮地挂在下巴上,像漂亮的胡子;一股集合成凸透的液滴,旋转几下后摔在桌子上,迅速风干了。
“凭什么打他?”一个怒吼猝不及防,喝退了正在得意自己拳法的打手。我寻找着声源,发现大毛正怒目圆睁。“傻子,还不赶紧堵上”,大毛抽出一张“心心相印”手帕纸递给杨三。大毛始终望着杨三把手帕纸撕开,搓成柱状,最后塞住鼻孔,仿佛哥哥呵守着自己的弟弟。
我、杨三、大毛一起走在了放学的路上。我们宽敞地聊天,忘记了道路的狭窄。杨三一直低着头走路,并且有意落后我和大毛半个身位。他说要踩着我们的影子走路,这样才会放心。一路上,杨三仍在不断提着凌驾地球秩序的问题,我和大毛也不断笑着。这笑不再是魔鬼的拥抱,它更像山路旁没有人打扰的积雪。
“一个傻子,两个准傻子。”同学们跟在我们后面指点道。大毛欲转身反击,杨三拉住了他。“别管他们,有你们俩就好了。”
高三分校在小城火车站背后的山坡上。穿破了像纸一样薄的傍晚,列车的长笛摇落了山坡上的片片树叶,而分校里不知道春夏秋冬的荒草永远也无法踏上旅程。我们炒了该死的数学课的鱿鱼,躲进租住的房间里看电影。“有些人像我一样,天生有点傻,但更多人是后天变傻的。”汤姆·汉克斯主演的阿甘的台词儿。杨三说他很喜欢这部电影。
六月是小城的雨季。雨点像色子一样唏哩哗啦地蹦在地上,好比上帝安排的一场赌局。“我没有授意我的出生,我也没有首肯我的死亡。”诡异的雨向人表示,偶然就是本质。以后,没有以后,杨三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去外地继续“八年抗战”式的复读了,有人说他考上了一所垃圾般的大学。总之,杨三离开了小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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