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相信梦的。因为如此，我拒绝在同一个地方逗留。每年在不同的地方走过，只为找寻一张在梦中频频出现的男子忧郁的脸。

友人劝我说，阿缘，放弃吧，那只是梦。我轻轻摇头，谢绝朋友为我介绍男友的好意，坚信梦中的男子就是我今生要找的爱人。友人不无遗憾，无奈地走开。我抚着镜中略显沧桑的倦容，心底涌上一声轻叹。

个性即是悲剧。我从来就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认定一件事，哪怕是条死胡同，我仍旧会义无反顾一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带着我的梦，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梦中男子的脸给人一种窝心的感觉，或忧伤，或冷漠，在陌生的场景中走过，却又有着奇异的熟悉感觉。我带着莫名的伤感走过喧闹的街区，一颗心如浸入深水里，满盈欲溢却抓不着痕迹。

然后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了成志。

成志是个摄影师，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到处找寻可以拍摄的素材。他在这座城市驻留，缘于这里拥有的古朴的建筑群。当时的我正在广场上仰望蓝天，看着在天空中飞过的白鸽，嘴角轻轻噙着笑意。成志就把快门对准我拍个不停。我惊觉，回头对这个其貌不扬的高瘦的男人投以疑惑的目光。见我望着他，他便回以灿烂的笑容，暖暖的，像一抹和煦的阳光。

我尽管不悦却没发火，很平静地走到他面前要求他把底片取出。他一惊，反射性地把相机藏在身后，脸上现出心虚的表情，仿佛顽童被人逮住了小辫子。我轻轻地笑了，但仍旧固执地要他取出底片。他顿时紧张起来，试探着问，真的不能留给我吗？我很久没有拍到这么好的相片了。你是个很好的模特，纯粹的忧伤和明净的快乐共存。很矛盾。

我一愣，左手习惯性地抚上自己的脸。我在心底苦笑一声，缓步走向拥挤的人群，任由人流将自己淹没，仿佛这样自己才不孤单。

许多年来，我一直凭着感觉走。当我感觉自己将再一次面对失落的时候，我便毫不留恋地踏上开往另一个城市的列车。许多次的失望让我学会了即使悲伤也要平静。梦中的男子依旧在固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各式的场景里，我已不想去追寻无数个梦背后的意义，只是固执地依着自己的情感向前。列车缓缓前进，我望着窗外匆忙后退的秋景，心中一阵凉过一阵。广播里正播着一首时下流行的歌，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对面的位子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那人开口说，你相信缘分吗？我漠然，眼光越过秋景望向茫远的地方。那人憨笑一声，说，一次遇见是偶然，再次遇见就是缘分了。我回过神来，因为那人牵强的论调微微皱起眉头。

原来是他，那个照相的男人。

见我回头，他很高兴地说，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呢，我叫成志，你好。我淡淡地回应。成志不以为忤，兀自向我说起自己来。我于是知道了他独身一人在外流浪，父母和唯一的妹妹已经移民加拿大，正等着他也一起过去。为了年少时候的誓言，他仍旧在世界各地流浪。说到他的家人，成志顿时兴奋起来，话语滔滔，脸上神采飞扬。

我望着成志的脸，心中蓦然浮现父母那已经苍老的面庞。原来我的固执如此伤人！第一次，我找寻梦中男人的念头开始动摇。

成志见我无语，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太聒噪了？我依旧沉默。成志歉然，对不起，我忘形了。我浅浅地扯开嘴角，言不达意地说，你这些年一定拍了很多照片吧？

成志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我有一刹那的怔忡。他献宝似的从背囊里取出一本相册，一边一页一页地翻着，一边不停地向我解说。我被他的兴奋感染了，眼角不知不觉就扬了起来，成志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就愣住了。我疑惑地问，怎么？他的眼神很深邃，说，你适合微笑。我低头看相片，借此掩饰不自在。

当我的眼光落在其中一张相片时，一股电流顿时击中了我！画面中的男人冷漠却棱角分明的脸，骄傲而忧伤。他孤独的身影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桀骜而萧索。我的眼泪毫无预警地下来了。

这是一张我梦过千百回，想过千百回，找寻千百回的熟悉的脸啊！

成志慌了，手忙脚乱地为我檫眼泪。我哭的更厉害了。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像个犯错了的孩子。我趴在他身上尽情地哭着，似要发泄多年积郁的感情。

许久，我才慢慢止住哭泣，可是成志的衣襟已经湿成一片。他宽容地笑笑。我说那个人的面孔自我懂事起来就经常在我梦中出现。我一直漂泊就是为了找寻这张脸的主人。成志喃喃道，这太离奇了，简直无法相信。这是我在江南的一个城市偶然拍下的。我苦笑。偶然也好，机缘也罢，我知道自己多年的找寻终于有了结果。分手的时候，成志把那张相片留给了我，他说，希望能再次看到你，你们。

我应该高兴。我这么对自己说，因为我终于有了停泊的借口。然而梦想在成真的一刻我却希望自己仍旧活在梦中。我默默地看着不远处一家三口的欢乐图，潸然泪下。我的王子正将他约两三岁大的孩子举在半空中，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浑然不见不点哀伤。他的美丽的妻子则笑吟吟地看着父子俩，骄傲之情溢于面上。我悄悄退开，知道这片美景不属于我。而我，在开始寻找的那一刻，就注定悲伤。

母亲说，一个女子一生能为一个人执著也是一种幸福。我无语，疲惫的心再也经受不了风浪。失去长久以来坚持的理由，我突然无所适从起来，仿佛断线的风筝，再也掌握不住方向。母亲开始为我张罗相亲。我默默地顺从。梦中的男人依旧频繁地出现，只是不再忧伤，像阳光，快乐得耀眼。我的心刺麻麻地疼。一张张不同的脸从我眼前晃过，都幻化成了同一张忧伤的脸庞。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谈着自己的梦想，许着不切实际的承诺，心中烦闷异常。我开始厌倦了这种千篇一律的爱情游戏。男人还在喋喋不休。我心中不期然浮起成志那张微笑的脸。下一秒，我便毫不犹豫地起身告辞。离开的那一刻，我仿佛找回多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外面，阳光很好。一抬眼却望见成志那张温柔浅笑的脸。他风尘仆仆却兴致高昂。他说，好巧，又见面了。

我笑了。成志说，你还没找到他吗？我的心被针扎了一下，痛楚弥漫开来，想要开口却无话可说。成志仍旧笑，心无芥蒂地，说，也许我能帮你呢。我深深地看着他，心中有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浮上脑海。

母亲见我第一次带着男性朋友回家，苍老的脸上顿时露出异样的神采。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厨房，自己却热络地拉着成志在客厅里问东问西。我听着不时传入耳中的笑语，感动如温水，丝丝泛开来。

故事的结局很简单，你也许能猜的出来。许多年后，我的丈夫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告诉我，其实当时为了找你，我已经找遍了江南大大小小的城市。我温柔地浅笑，握着他厚实的双手，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用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