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这样的画面——
山顶的路边,一位单薄消瘦的老人,落日的余晖在他浑浊的双眼里燃烧。脚下,是一片深蓝深蓝的水库。老人手里拿着几张折得已起了无数毛边的信纸,有的甚至已破损,痴痴而兴奋地望着远方,那看不到尽头的长路!一个路人走过来了,他就说,我们英要带孩子来看我呢。我的那些外孙们读书都是全班第一名的,瞧,信上写着呢,说他们有空就一定要来看我呢。老人絮絮叨叨,但没有一个人表示不耐烦,大家都替他高兴:英啊,持家不容易啊,孩子又那么出色,您老,有福啦!那老人的胡须就高兴得一抖一抖的,手也颤抖着,旱烟袋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夕阳落了,他才颤巍巍地走回家去!
那个老人就是姥爷,我的外公!我血液里至今还汩汩地流淌着他传递给母亲,母亲又传递给我的殷红殷红的鲜活的血液!但我却从未见过姥爷一面!我想他时,就哭闹着要妈妈讲姥爷,“伙伴们都有姥爷,为什么我没有啊?”妈妈也会哭着,却怎么也讲不成段!我不甘心!我只知道我家和姥爷舅舅家离得很远很远,我小小的自行车骑也骑不到的远方!
从邻居叔公神色凝重的讲述中,以及偷偷阅读母亲珍藏的家信中,我对姥爷的模糊的意识渐渐地清晰了,然而,又被泪湿了……
姥爷会做面线,手工很好很细滑的面线,年轻时是村里的能手。但从小,姥爷的父母亲就在战乱中死去,他是个孤儿。他一个人过着孤单的日子。一过,就过了三十六年。
那一年,因为战乱,村里许多华侨都归来了,其中有一个叫依迪的女孩子跟着父母亲从南洋回来,具体说,好象是叫印尼的地方吧。依迪娇小玲珑,带着异国特有的野性。不知道哪个好心人的牵线,依迪就成了我的姥姥,我的姥爷也结束了他孤单的前半辈子,从此,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了。姥姥依迪在姥爷幸福的关怀下,生下了我的舅舅泉子和我的母亲英,他们一家子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
可是天不遂人愿,一场疾病,夺去了年轻美丽的姥姥。姥姥永远的离开了姥爷,离开了这个家。我无法想象姥姥临终时凄怨的美丽和不舍,更不忍想象姥爷的心是如何撕裂的!我的姥爷,又成了“孤儿”!不同的是,姥爷又多了一副重担,抚养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时候,母亲英才八个月大。
以后的日子,姥爷的面线筐,就一头挑着儿子女儿,一头挑着面线,沿村叫卖!面线卖完了,他就喝下一碗酒再赶路。在人们的麻油灯都点亮了的时候,他们才回到了家,一个冷冷清请的没有个女人的家。姥爷守着这个家,守着一双慢慢长大的儿女!
母亲英自小聪明伶俐,读书很棒。但读完高小就没法继续读下去了。母亲得种菜,得为家里洗衣服,做饭。母亲说,老师都舍不得她没读书,还有一个老师买来了本子和书到姥爷的家里,叫母亲去上学。但姥爷不肯!姥爷的面线生意已一天不如一天,他还要喝酒,“你舅舅十岁就开始去做童工了,没钱让我读书啊!虽然那时候我的成绩是学校里最好的。”母亲说到这的时候,总会流泪。所以我自小就发誓,一定要努力读书,就算是替母亲读的!
后来,舅舅长大了,年轻英俊,娶了一个贤淑的妻子,我的舅妈淑娥。我的母亲也被颠着小脚的奶奶慧眼识珠,嫁给了我那有铁饭碗的老实的父亲!过了两年,我们移民了,来到了陌生的另一个村庄。母亲持起了另一个家,生下了我们这堆欢蹦乱跳,机灵可爱的四姐弟。姥爷,成了母亲回忆里最大的牵挂!
我们小的时候,母亲没时间回几百公里的老家去看姥爷;
我们读书的时候,母亲没钱回几百公里外的老家去看姥爷;
当我们终于能为父母亲分担一点经济压力时,却传来了姥爷的噩耗。一别,生死两茫茫啊!
我永远记得那一个黄昏,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母亲蹲在灶膛前烧火,边哭着。邻居的婶们围着她,“英啊,老人命好,别哭坏了身子,孩子也等会儿都要回家了,你忍一忍啊。”
“怎么啦。母亲?”我飞奔过去。“你外公过世了!” 外公过世了?外公过世了?外公过世了?我不懂得恸哭,却突然在脑海里异常清晰地浮现出他的样子来!虽然我从未见过他!泪,就那样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第二天,加急电报把父亲从百里外的工地拉了回来。我们姐弟眼巴巴地看着父母亲登上那趟颠簸不堪却要驶向舅舅家的大客车!其实,我很想很想去的,想跟着去祭送姥爷,抚摩抚摩姥爷是如何沧桑的脸。但我不能去,要上学啊!
姥爷的丧事办完后的第三天,父母亲就回来了。母亲的眼圈是黑的,父亲则突然有了许多的白发,那是我以前从没有注意到的啊。我从他们的口中知道:母亲一进村,就要坐一种叫什么磨盘的,因为她已经二十年没回家乡了!姥爷直到母亲跪至灵床前,才闭上了双眼,还露出了一个安详的笑!
村里的人都责怪母亲没来看过姥爷。其实,我们都不知道姥爷病成那样了,因为,每封信中,姥爷都说身体还可以啊。原来他是理解母亲的,不想让母亲焦心啊!村里的人也都为母亲有我们这样会读书的姐弟而高兴!
舅舅说,英啊,爸每天都念叨着啊,你知道吗?村里人还说,单薄消瘦的姥爷每天傍晚在山顶路边,守侯着,等待着。落日的余晖在他浑浊的双眼里燃烧。脚下,是一片深蓝深蓝的水库。老人手里拿着几张折得已起了无数毛边的信纸,有的甚至已破损,痴痴而兴奋地望着远方,那看不到尽头的长路!一个路人走过来了,他就说,我们英要带孩子来看我呢。我的那些外孙们读书都是全班第一名的,瞧,信上写着呢,说他们有空就一定要来看我呢。老人絮絮叨叨,但没有一个人表示不耐烦,大家都替他高兴:英啊,持家不容易啊,孩子又那么出色,您老,有福啦!那老人的胡须就高兴得一抖一抖的,手也颤抖着,旱烟袋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夕阳落了,他才颤巍巍地走回家去!
听着,听着,我早已泣不成声,我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呢?若是不读书,父母亲就可以有时间有钱去看姥爷了啊!母亲还说,只有我那个当y市银行行长的表舅说,英啊,我知道你苦,让孩子读书不容易,好好栽培他们!需要我的帮忙吗?但父母亲同时感谢而又果断地说不用。
姥爷就这样地去了,在我连呼唤他一声姥爷都来不及的人生瞬间!
情缘尽逝,时光无法重复。我只能寄望随处飘散的雨丝,带去我遥不可及的虔诚的呼唤:姥爷!我将让您的血液永不枯竭!让魂魄化为不朽的文字,慰籍您天隔一方的灵魂!请您安息!姥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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