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天，沅水江畔，早淡了寒冬的荒芜和苍凉。岸边的柳树垂下了淡绿的柳条，一些不知名的树木也争相吐着绿意，杂草更是肆意的疯长，错错落落地相互纠缠在一起，彼此不相让，也有一些或红或白的小花，点缀其间，给这片坟地增添了一丝春天的气息。

一个中年男子跪在一座新坟前，点燃了香烛，焚烧了纸钱，对着那个土堆轻声诉说着什么。水上飘来的凉风夹着一股腥气，男人抽动着鼻子，在细细的雨帘里默默地长跪着------

这里埋葬的是他的老父亲，一个有着七十多年生命，却孤独一人过了四十年的丧偶老人。

他的父亲年轻时身材高大，却有着一副近似女人的面相：白净、大眼、高鼻、红唇，加上又酷爱唱戏，活脱脱就是一个奶油小生。

他父亲与他母亲的初次相识，是在一次扭秧歌的活动中，一个长辫子的女子吸引了他，那女子扭动着腰肢，又粗又长的辫子左右摆动，发梢的红头绳象一只翻飞的蝴蝶，煞是好看，玲珑的身段凹凸有致，一缕留海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脸蛋红扑朴的，活泼中隐约透着一份文静。他痴痴地看着那女子，仿佛那个心目中默默勾画了无数遍的人儿，瞬间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让他无所适从。

从此茶饭不思，多方打听女子的住所，终于得知了确切信息，马上央媒人上门说亲，没想到那女子也在人群之中一眼瞥见了他，居然也暗生情愫，芳心早许。

赢得美人归，他终日灿烂着笑脸，常常情不自禁的亮开嗓子，唱起京戏，那音调，高昂、激越，在夜空之中具有很强的穿透力，经久不散。左邻右舍的人都说：这小子，快喜疯了！

是的，快喜疯了！

他认为他们两个就是天生的一对，来到世间就是为了等待彼此，关爱彼此，疼惜彼此，他们要牵手走过春夏秋冬，走过青年，进入中年，步入老年，直到白发苍苍。如果老了谁不幸先赴了黄泉，也要一直守望在奈何桥上---来世还要团圆!

幸福的生活有了儿子的降生更加温馨，这个小肉团儿非常的可爱，他认为他的生活锦上添了花。

在这个孩子6岁的时候，她为他怀了第二胎，他高兴极了，说生个女儿吧，有儿有女那才叫幸福呢！她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腹部，发出了舒心的微笑。

那是9月的天，应是收获的季节。

他外出做事，早出晚归，她在家待产。

一日勿勿回家，还没到自家门口，就听到哭声一片，起初疑或，待走近家门，发现哭声来自自家，腿就软了，空白着头脑来到床前，发现地上满是血污，一团东西被一块旧布包裹着，放在她的身边（那是已死去的女婴）！而她已是面无血色，极度痛苦地没了呼吸。刹那之间，他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

待他清醒过来，已是人去楼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时常也会听到他吟唱的声音，音调有些含糊不清，却也高亢，添了很多伤感，那是他酒后的释放。每每听到他唱，邻居们就会说：唉，他又喝多了！

这样过了好几年，有好心人给他牵线，想给他另促一段姻缘，他总是提不起兴致，直到有一天，一个和她模样相似的女人来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亮了，似乎见到了已故去的她。

渐渐地，他好似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依恋，冰封的胸怀渐次软化，他甚至准备接受新的生活了。这时女人开出了一个很刻薄的条件：把他的儿子过继出去！

他摸着儿子的头，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嘴里喷着呛人的酒气：伢儿，我不能为了我自己就不管你了，从此以后，我再不说起这事了！

几十年过去了，孤单的他渐渐老迈，背也微驼了,门牙也掉了,唯有眼神依旧很明晰；还是会在酒后唱着一些听不清内容的京戏，咿咿呀呀，只是早没了底气，音调不再高亢、激越。

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妻的坟边，有时带着儿孙，有时独自一人。老早就对儿子交待过：我死了，要和你娘埋在一起，别让我孤伶伶地一个人在一边，我是放心不下你啊，才会让你娘苦等了我这么多年！

中年男子看看那座青藤缠绕的四十年前的旧坟，再看看这座半年前的新坟，不禁抚坟恸哭起来------

腥湿的风依旧吹动着，江岸的柳条摇摇摆摆，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让人睁不开眼，雨水和泪水混和在一起，在这个中年男子的脸上流淌、流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