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古怪，那么不近人情。

还是集体化那阵，我八岁，刚上小学。家中一贫如洗，每餐的玉米粥连狗都撵不上。父亲很少言语，听祖母说他曾经因说了一句“肚子填不饱”而被批斗过好几次，之后，本来话不多的父亲更寡言了。

那日傍晚，我从生产队的玉米地里掰回十多个嫩玉米棒子。母亲把它煮熟了，我慌着要吃，母亲说：“你爸一天累到黑，等他回来一起吃吧。”我们围在桌前，听祖母讲牛郎，讲七仙女，我的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好一阵，父亲才回来了。他一面放锄头一面喘着气：“哎，这肚子饿得实在不行！”“爸爸，快来吃玉米棒子！”父亲闻言往桌上一看，那张本来枯黄的脸更加难看了：“哪儿来的？”我红着脸低下了头，母亲接过话茬说：“是孩子从地里捡来的，就等着你回来一起吃哩！”这下，父亲似乎把肚饿忘得一干二净，勃然大怒：“谁叫你们这么干的？孩子，我早说过，穷人就要穷得‘硬肘’，这太丢人了。提好玉米，跟我去见队长。”我吓得僵在那儿不吭声，母亲和祖母也说：“孩子他爸，就算了吧！你不是饿坏了吗？”“饿死也不能偷。走！”

父亲用提篼提了玉米，和我一起去见队长。队长了解情况后，赞许地说：“好样的，穷得有志气。这些玉米既然煮熟了，就奖给你们了。”可我父亲偏要队长记入帐中，在年终结算时扣除。回来后，父亲又把我狠狠教训了一顿。我满腹委屈往肚里咽，直怨父亲太不近人情。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以没有偷偷拿过别人的东西。

一次，父亲和队里的那位水力磨面厂管理员为了一点小事吵了一架，并且道理全不是他输。可上午吵完架，下午父亲便从磨面厂经过，发现木制齿轮运转不正常，管理员又不在，他便去鼓弄。谁知手还没离开，轮子一下滚动了，把他的中指切断了一寸多长的一截，当即昏迷。那位管理员赶来瞅见，不知是不解，还是感激，说了句“这人真是的”，并把父亲送到了医院。有于医疗条件落后，父亲右手的中指便永远短了一截。

后来，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父亲说家里闲得很，便出门打短工。别的短工都收取一个工日５元的工资，而他只收４元，并且干活比别人多。那些雇住也都说：“这人真是的！”

不幸的是，父亲大约是劳累过度，５０岁不到就得了绝症，临终前说了句“穷要穷得‘硬肘’”，手还指着屋角的那把他用了多年的锄头。前来悼祭的人都说：“他这人平生就是‘不近人情’”。

而今，也有人说我像父亲一样“不近人情”了，但我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因为我有一位“不近人情”的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