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小学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年青漂亮的女教师,两条黑黑的、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总是在她背上来回摆动,非常神气。穿一件黑黑的灯心绒秋装,看起来好靓丽,我们非常喜欢她。她没教我们多久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走我们班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全乱了套。
记得有个男生特别调皮,不管谁上课他都非常不安分,总在教室里来回跑动,似乎没停过,好似得了多动症。他一边淘气,还一边大声说着、笑着、闹着。印象最深的是他最爱用凳子当马骑。他经常是神气十足地骑着“木马”在讲台上飞奔,还大声地唱着:“马儿呀,你快些跑,快些跑······”这首文革前就流行了的歌曲,逗的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大家还说:“不对,不对。应该是骑着马儿上北京看毛主[xi],你那是反动歌曲。”每次他都调皮地说:“我就是让马儿快些跑到北京看毛主[xi]。我爱毛主[xi],我反动吗?你们才反动哩!”说完还使劲拍打着木凳。看他那淘气样,老师都被逗笑了,还不敢批评,生怕得罪了我们这些小造反派。
自从那位漂亮的女老师走后,我们班的老师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究竟有多少老师教过我们,我想没有一个学生会记得。也许教过的老师还记得他们调皮的学生,而学生却不记得教过的老师。
后来我们的班主任回来了,只见她的装束发生了变化,那黑色的灯心绒秋装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身草绿色军装。胳膊上还带着红袖章,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非常醒目、耀眼。还有那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也不见了,齐耳短发在头上随风飘动,好看极了!我们老师不管怎样打扮都十分漂亮。后来我们才知道老师是带着红卫兵大串联去了,刚回来闹革命的。本想老师回来了,就可以教我们了。哪想她天天忙着斗私批修,没有时间搞教学?
那时,在我们县的主要十字路口都有青石板搭建的辩论台。在我家门前的街道两头都有,全是青石板搭建的。在那里,我经常看到老师带着红卫兵在辩论台上和对立面辩论,辩论的非常激烈。他们斗着斗着就按倒一个人在台上,几个红卫兵就揪住被打倒的人,然后高呼口号,被打到的人就乖乖地低着头任人摆布。看到老师神气的在台上指挥着那一切,那时我心里特自豪,觉得我们老师真了不起。
那时,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的街上、辩论台前都很热闹,特别是到了晚上街上就像赶集似的。我小时侯最爱看希奇,爱跟在院子里比我大的小伙伴后面去看热闹,在那里就能看到我那美丽的老师在闹革命。有一天,一贯革命的老师也被别人揪住按倒在地,还踏上了一只脚,从此她也永世不得翻身。当时,我真的被弄闷了,怎么都没有想通,我们那么漂亮的老师会是反革命。但是,事实是老师就是“二月逆流”的牺牲品。
就那样,这么好的老师再也没有回到我们的教室,当我们的老师了。
我们这辈人真的很可怜,读了几年的书,教课书是啥样都不知道。那年月我们学了啥?啥都没学。记得毛主[xi]有条这样一条语录“……学生也是这样,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斗私批修……”随处可见。以学为主不记得了,后面的每一项内容却记忆犹心。是啊,那时我们天天提着篮子到田里剪麦子,在教室里挖防空洞,到野外拉练训练,以此适应在各种恶劣环境下都能生存。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学习任务。
读了好几年的书,不认识几个字,拼音没有学过,说是封、资、修的产物。但是,毛主[xi]的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做花,不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归根结底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这些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却把它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漏。
印象最深的是读三年级时,母亲拿着一本书叫我朗读,我读起来好吃力。那时我们的教科书是什么?是毛主[xi]语录。不看语录都会倒背如流,照着读那更没有问题。母亲为了让我多认识几个字,就把其它的革命书籍拿给我。没有想到我望着那本书就像看天书一样,那上面的字我根本不认识。读了半天,就是读不出来。母亲见我那样急得不行,直骂我这些年不知道读些什么书。特别是看到那个“在”字,我根本不知道发啥音。三年级的小学生了,居然不认识“在”。看见母亲已经气得火冒三丈,我不敢读出来,怕挨打,怕挨骂,没办法我只好装睡。母亲看着我睡着了,只好轻轻地把我抱到床上。
那时我们认字不行,背毛主[xi]语录确实是高手。我们不只是会背,而且还会辩论,就像我们老师那样口齿凌厉、语言犀利、有理有据驳得对方哑口无言,体无完肤,落荒而逃。
在我们这县城的小孩中我还不是高手,到了父亲工作的小镇和敌对方辩论时那才是“鹤立鸡群”。
有一次,我和表弟在街上和一群小伙伴玩娃娃家,不知怎么我们就吵起来。好像是双方的观点不一样,我们是造反派的,他们是保皇派的,但大家目的很明确,都是要保卫毛主[xi],捍卫红色政权。于是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口战。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但我们一点都不畏惧,还运用了大量的毛主[xi]语录和对方辩论,就像我们老师那样,凌牙利齿。辩论时我们是论据充分,论点突出,论证完整,无隙可击。还引得周围的大人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但是,我们输了。因为,那小镇的人太保守了,看不惯我和表弟的表现。也许他们觉得我们太嚣张了,大人们也和我们展开了辩论。最后我们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20几个大人、小孩围着两个7、8岁的孩子,吵成那样真的是创造了奇迹。经典啊,不容易,虽输而荣!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人们都发狂地进行着文攻武卫保卫无产阶级红色政权,我们这些小孩也不甘落后,也要赶时髦,也要捍卫红色江山,保卫毛主[xi]。更希奇古怪的是小孩在玩娃娃家,大人们也无知地、无意识地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和我们一起闹得天翻地覆。
我们的小学阶段就是在这样度过的,而且在我的印象中我只读了一年级,武斗回来复课闹革命就读三年级了,从来就没有上过二年级。 说起武斗,留给我的印象也非常深。我曾两天徒步行走50多公里,在逃难队伍里跟着人群浪迹天涯,就像南征北战里那群打烂家里的坛坛罐罐也要和敌人周旋到底的难民们,那时我还不到8岁。我也曾跟着母亲到过“敌战区”,看到过真正的沙场作战是那样的使人震颤,使人心惊肉跳。
记得, 那是一个黄昏的傍晚我跟着母亲来到一个小山村。薄雾笼罩着村庄、田野、群山,正是炊烟缭绕的时候。只见人们匆匆忙忙地出出进进,有的抬着担架,有的抗着锄头,有的握着枪,有的担着水,还有的忙着做饭,灶火映红了做饭大嫂的脸。好一幅乡间傍晚图啊,美丽极了!
那晚真的好恐怖。枪声、炮声、人声响过不停,战斗非常激烈。我紧紧地抱着母亲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吓得牙齿直打战,浑身颤抖不停。晚上,刚躺下就从战场上抬下了伤员,母亲像所有的人一样立即穿上衣服进入了抢救伤员的战斗中。我吓得马上起床鞋子都来不及穿就紧紧跟在母亲身后,死死地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母亲走到那,我就跟到那。不过那血淋淋的伤员我是从来没正眼看一下,太可怕了。说真的,那场面真的不逊于战争片、警匪片,太恐怖了,直到今天都无法忘记。那晚我再也没睡觉,就跟在母亲身后转来转去,浑身颤抖不停,双腿发软、眼里浸着泪水,不知道究竟还会发生啥?后来听母亲说那次战斗还不是最激烈的,只是一次两派斗争中的一次小小的磨擦。
复课闹革命后,我们是天天唱着样板戏,在游戏中扮演铁梅、常宝等,那滑稽的表演逗得大人笑过不停;为迎接“九大”的胜利召开和闭幕,半夜三更到街上游行,那晚大雨滂沱,回到家里大病一场;为看毛主[xi]送给我们的芒果,天不亮就起床直等到晌午12点过,结果被一个无知的小孩说好像是塑料做的,而感到茫然。小学毕业了,因是早上八、九点中的太阳,把秋季招生改成了春季,而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到毛主[xi]的故乡求学。为瞻仰韶山、长沙第一师范而激动得彻夜难眠。为纪念那段学生生涯,我还改写过这样一首诗:
我的童年是一个多灾的人间
孤独的脚步迈进腥红色的海洋
冷敖孤心
一千里独自漂流湘江两岸
只剩一个孤独的女孩
壁海连天
万里无云
从婉转到婉转
唱着秋天童话的歌
我的童年
在高旷的秋天下长眠
心里树着小小的墓碑
枫叶般感动、迟缓
翻动时有阳光的巨澜
梦寐时的女孩
没有尽头的女孩,和道路为伴
从北走到南
从南闯到北
独自走出猩红色的海洋
只剩一个孤独的女孩
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来到我们这一代人身边的,就是这样给我们这一代人打下深深的烙印。那段猩红色的记忆,至今还在眼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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