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已过。心情格外沉重。20年了,早想写写满妹,却一直不知从何下笔。独自坐在书房一隅,想,若满妹还在,她的孩子应当比我的孩子还大,也像她一样知事儿吧。
说是满妹,其实是大我两岁的。农村人都这样叫,名中一个字再加妹子伢子的。她辍学一年,又比我迟一年上学,所以,毕业那年,成了同班同学,考上同一学校,一路同行到学校去报到,又成了同班同学。
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一道到食堂去抢饭,一起去晨跑,相伴熟悉着陌生的校园,相依逛着陌生的城区,操着同样的乡音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沟通······我们的名字中有一个字是相同的,以至初来乍到的同学们常常分不清谁是谁。
好日子过了一年多。冬天又来了,我的手又生了冻疮,一发热就痒得难受,写信回家偶诉在校情况。妈妈舍不得女儿,来看我,带来了炒得香喷喷的花生、葵瓜子,腌茄子炒鱼干,一大袋水果珍珠糖,十来斤自家摘的桔子,还有一副厚厚的编着花纹的手套。一寝室竞相分享着美味,壳儿、纸片纷飞。在亲情的宠溺下,在同学对果香菜香的啧啧赞美声中,忘乎所以的我,脸红红,心暖暖,笑语连连,往来穿梭,只差没舞之蹈之了。幼稚的我全然不知,有一个人在我的欢笑声中生生地痛,乃至成了恨,恨我在向一个无娘的女儿示威,恨一个女儿有母爱就这么神气没完!无形中,我伤了一个人的自尊,那个人,就是满妹。
满妹自我妈回后就不再理我,转而与另一个老乡形影不离去了。我兀自痛苦,看着她与别人兴高采烈地去,等着她来叫我总成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我百思不得其解。几天后,一个人在寝室里没地儿去,就到我的上铺去看看---满妹就睡在我的上铺。她的日记本,我送她的,赫然摆在床头。基于她几天来的表现,我很想看看她的心理状况,尽管,我知道,偷看别人日记是不好的,可一向,她的日记也主动给我看过啊。想想,还是去看了,翻到了最新的一篇。如果我不去偷看,哪会知道她的恨,哪会有我的成长呢?看过之后,忽然地,我觉得,我长大了许多。
满妹每天看起来很快乐,与另一个她相处甚欢。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至少,从她的外表,我看不出来。但,我已知道她心存芥蒂,尽管,我是无意的。我不怪她,也不恨她。反而,我更同情她。若不是她娘的离去,她不会辍学一年在家打猪草,若不是她的坚持,她爸不会让她重返校园,也就没有我们的同学情了。满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这样心灵的重压下还能谈笑风生,我服她。
满妹和我保持着一般同乡的关系,不再对我掏心剖腹。无奈的我,也找到了一个“她”---梅,让自己不至于过分孤单吧。
毕业了,我们受学潮的影响,一律发配到原地工作。我与满妹,又成了同事。此时,她已有男友,同校的,早三届毕业。她在毕业那个学期就已和他见过面,而我,对此事,一概不知。想想一次,她说,瞧,我们走在一起,那个男生只看你不看我!哼!我讶然,回:我看那个男生也没只看我一个啊,是看我们两个呢。她的敏感程度,那时就非我此等黄毛丫头所比。
满妹俨然一个浸在爱河中的大姑娘了,笑意总写在染着红晕的脸上,声音也格外柔,方方面面,把持有道。在我客串几回灯泡之后,他们,向校长宣布:4月29日结婚,五一请客。
4月26日,满妹病了,在小医院住了一周。结婚日,自然推迟。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半月后,她在自己的小屋设下酒宴,客人是自己的男友,说是分手宴。谁也劝不住,她不断喝着酒,半途中又把酒席给掀掉了,一桌子的菜,谁也没动。糊涂的我,还以为是她男友花心了,竟去劝了劝她的男友。他红着脸说,我不太会说好话而已,我和她没什么啊。看酒后满妹的脸色,已似猪肝。不懂半点医学知识的我,还一心认定她是喝酒所致!哪知她,那时已疾病缠身,病入膏肓。在满妹的坚持下,他们分手了。
满妹的病从小医院,看到大医院,竟一直不能确诊!先说是腹膜炎,有腹水,但没治好。在省城最好的医院,检查两次,最后一次确诊为肝硬化后期。住院时一次次的陪护,自然是她早已嫁出去的大姐了。
满妹每次住院出来,都会满怀信心地讲,医生说这次治好了。可不久,又得去住院。医药费也越来越贵,满妹自是负担不起。她,一次次带着我去领导那里为她自己求得一笔笔治药费,胆小不善交际的我,只能充当泪弹。一笔笔昂贵的医药费,就这样“轻易”地从善心的领导们那里争来。
满妹的脸色,已经定格成黑糙色,全然没有往日的红晕和细滑。她的迷信思想也越来越重,一次,她竟说:“我打听到了一个地方有个仙婆,算命特厉害,还会化水,任何人,只要她给一碗水,就会逢凶化吉。你陪我找找那个仙婆。”我惊讶她的迷信竟到了这种程度,但为了安慰她,明知没有用,还是违心地陪她去了。午后起程,哪知没车了。看看她,她点点头:去,走路!我问,你走得动吗?她说,你就那么小瞧我?我比你还走得快呢。一路上,她兴致勃勃,有说有笑,看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样子,倒是我,有点愁眉苦脸,早知如此,何必来呢。到了目的地,她走不动了,喘着气让我去打探,问了二三处村庄,走了四五户人家,找到了仙婆的弟媳。她很热情,但说:你们早来几天就好了,她不干这个了,政府不准干。我们求她:看在我们大老远跑来的份上,看在我们的诚意上,你叫她来吧,我们保准不说出去,还给你们厚重的报酬。仙婆弟媳长叹一声:我也很想帮你们啊,但她不在家,走亲戚去了,再谈也没用啊,我又不会看!无奈,我说:“走吧,再不走,我们就要走夜路啦。”满妹一脸不甘心,但我知道,对她而言,见不到仙婆,也许,是最好的结局。我也听人说,仙婆以前施法时,碰到没救的人,是不会化水的。
回程中,满妹恹恹的, 一路无话。倒是我,看看一路黄尘,看看她的脸,看看树叶上的黄黄的一层尘,闻着一路尘灰味, 心里,叹息在打着转,不敢出声,只沉默着,把一路叹息埋进了脚下无法躲避的黄尘中。
满妹最终由省医院通知回家休养,领导对我们说:没救了,只瞒她一人而已。领导带动我们捐款,助她最后一笔医药费。最后一次去看她,她笑着说:“你们的情,等我病好了,我会还的。”领导说:“先别说这个,都是兄弟姐妹了,说什么还不还的,先养好病再说。”
满妹的去,是正月十一,在家乡的小医院。她姐通知我们时,我们还是觉得太意外,一个生命,太快了。她,就如天空的一颗流星,还没来得及向人们炫耀花样年华的美丽呢。
满妹去后第二年,她父亲病故,胃癌。再后一年,她嫂子精神病再度发作,去向不明。如今她的家,不知何人在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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