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野封
一
千野封是一名流浪剑客,从天南流落到地北,又从地北流落到天南。封不信身边的人,他只信手中的酒和心中的剑。
不管是雨天还是风天,封一直在寻找,一直在醉着。漫漫红尘中,黄沙把他的酒壶腐朽,剑却从来没有慢出一分。他醒时,没有人活着。梦里的亡魂对他说,剑客有情,剑无情。
这天,九月初七。
风一吹,他的鬂丝飞起,这个死死的城市,疼醒了。
咚——小二,上壶酒。
来咧——这是上百年的女儿红,要不是看客观一连福相,我是万万不敢拿出的,客观,你尝尝。——嘿嘿。客观,你不知道,这酒是大有来头的,想当年剑神,剑神你听说过吗?就是那个一夜间灭苍点派的高手,他喝的就是这百年的古酒。想起来因该是几年前的夜晚吧……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也许他不知道,这样的剑客,从来就没有银子。对剑客来说,人生只有无边无际的缥缈。
中华楼的地方大的惊人。八十张桌子,满目的豪奢,还有绿色的地板与幽烟。封经历了多少酒馆,唯有这间是干净的。他想,若是结束了漂流,他定要买一间类似的楼房居住。不过封,毕竟还醉着。
……
客观,你知剑神的故事吗?
他的酒杯在嘴边停留,醉醺醺的容颜淡淡笑起。
不知。
呵呵。我告诉你,铁沙掌,传魂镖,三剑指,那叫来无影去无踪的……
……
夜色,总是不知不觉沉降了,如风,落在何处。突然间,封感觉到熟悉的疼痛、头疼欲裂,疼痛在身上的,是一阵阵拳脚,也有是一股股黏腥的液体。
只不过,封习惯了,早已习惯了。
臭酒鬼,喝了老子好酒,还想装睡!给老子醒醒!
何事?封擦擦额头的鲜红,冷冷盯着,手边的剑。
老板看着他,心底微微颤抖。原来,这便是他醒的样子。
你……你还没有给钱!
封没有再看他一眼。怀中的剑影像透了无声的落叶。酒香还弥漫在剑尖,微微散着悠久的年华。大堂内,中华楼匾,红血如粉,不均匀的掩饰着灿烂的字。楼阁上是一半身子,另一半身子还稳稳的立在封的面前,手指指着他,冒着热气。他嘴边的唾沫星子还没有干,封摸着他的脸,还热。
嘭!
封擦干了锈迹斑斑的剑,一声长叹。他想,他本不该来的,这一趟来错了。
也许封不是不该来,而是不该醒。
二
封在尸体旁睡了一宿。旦日,他又从桌旁的酒罐里,打了满满一壶酒。醉熏熏的从酒馆出来后,已是云淡天轻。街道内湿渌渌的,被水浸的体无完肤。封走着走着,竟然摔倒了,酒撒了一地,被风雨撕破的短衫也浸满了酒臭。封一用力,竟发断衫碎。
他倒在了地上,看天边云起云落,轻笑。
以一命换一衫,够了。
天边排排孤雁一掠而过。天空是隐隐的过痕。幽兰的花香味,封的视线被被它的影子模糊。
大男人,白天还露着身子。
……
封转过身去,只是想睡,不愿醒。可那香味,未散,反而越近。
你杀了人。为什么不逃呢?
逃?逃到哪里都是我的仇人。
封听到了她银铃般的笑声,皱皱眉头。一个穿着短衫的姑娘,有着幽兰的香味,也有着幽兰的颜色。他想到了灵池的孤莲,水灵灵的沾满了露珠。
把你的剑给我看!
封紧紧握着剑,他看到秋雁在天边独自一人。封想,它像自己,也许它就是自己。
喂!喂!你先不要走……喂……
紫衣女子追上了封的脚步,封停住了,头也没有抬。手中的锈剑撩在了她雪嫩的脖子旁,慢慢转过身去,冷冷的望着。
……
许久,许久……
……
剑收回,封勉强的笑了笑。
还好,酒还没有醒。
紫衣女子没有多问,在目光交缠的一刻,他仿佛懂得了剑的情,懂得了封。因为在深处,封有与她同样的眼神。从此之后,从天南流落到地北,又从地北流落到天南。封信了手中的酒和心中的剑,也信了梦中的亡魂。他们的步伐和生命一样,转身,离去。
转眼过了七年。紫衣女子一直不知道,封为何醉着,又何时会醒。他又为何,总是流浪。
三
大漠。砂跞层层荡荡,似如刀割。封身上的酒臭,七年来,一直没有散过,像酒虫死在他身上一样。只是封身上再也见不到被风撕裂的长衫,被衫穿过的空隙。大漠风声呼呼,烟笔直而又凌乱的散在半空中,紫衣女子受不了这样的天气,生病了。她病得很重,连话也说不清楚。一向醉醺醺的封,眼神内终于有了慌乱。夜晚,在凄冷的月光下,他小心的生起一大丛篝火,那晚,封喝了很少酒。月光斜照在紫衣女子苍白的脸上,她像一株病荷,倒在封的怀里。双手抓住封,很紧、很紧,生怕,他会离去。
我不会抛弃你。
封喝了一大口酒,轻言。
……为什么我们总是漂流,封?
因为我们在找东西。
那么,它又在哪里?
封露出了迷惘的眼神。
我不知道,亦不想知道。
他轻轻的把她放在帐篷里,多给她穿了几件衣服,吻了吻她苍白的薄唇。
我去找药,等我……
封拿着刻有无数诅咒、锈迹斑斑的剑,消失在了大漠风声里,亦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只有那篝火,还在风声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茫茫大漠内,封找了好久,但一无所获,他坐在沙石上痛饮。酒顺着嘴角流到了沙石上。他忽然想到了有一个地方,名叫‘七魂一人’庄:凡能替庄主杀死七个该死之人,他便会替杀手救活一人。封放下嘴角的酒壶,他不知道,此行去了,是否会晚。
但封不会看着她死。
村庄外的枫叶已黄,他饮完最后一口酒,醉倒在了大门旁。像一堆烂泥,使劲的向门撞。
咚……咚……咚……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咚……咚……咚……
吱——管家……我……
哪里来的酒鬼,滚出去。我还以为是哪个杀手呢,原来是个窝囊废。呸!
封被管家一脚踢了下去,滚了好远。本来他是会醒的的,可他喝了太多酒。人醉死了,会更圆滑,便是耻辱也能忘记。
管家,我是一个剑客。麻烦你通报一声,我的女人快死了。
砰!
门被关住了,枫叶瑟瑟而下。红色的门,黄色的枫叶,还有酒臭一并被刮过来的风吹散。眼神中的醉意成了秋水,他醒了。
咚!
封用剑气破开大门,他的心已醒,只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一片黑暗。锈迹斑斑的剑,划过什么,封不知。在黑暗里,只有像月牙的光芒放着红红的血液,长长的风声。月牙好快,他的心也好快。封说过,他只信手中的酒和心中的剑,现在,酒没了,他只能相信心。
四嘶——哐。
心的节奏慢了下来,封累了。他的眼睛开始从模糊到清晰,能看见东西时,那把锈迹斑斑的剑,正驾在庄主的脖子上。封身后是七个家丁的尸体,安静的躺在地上。血顺着长发把他的肩头浸湿了,浸湿了他唯一一件、干净的长衫。
七个人,杀够了。你跟我走——若不呢?
死。
庄主凝重的将脖子上的剑轻轻移开。他们走了,走的时候,封望见了大漠秋景边缘的那棵枫树,它的最后一片枫叶,悄逝。
一路上,封不断的再喝酒。他不知封是从哪里弄来的酒,他自己亦不知道。只是想要时,它便会来,就和心中的剑一样。庄主望着醉醺醺的他,摇摇头。他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剑客,一路上,为什么,总是醉着?
终于来到了帐篷边,大漠的夜晚冷的出奇。封将酒给他,他笑笑,一饮而尽。此时,封送了口气,自然的望向了天际。天边的星星忽的落了下来,像一株苍白的病荷。封心中一怔,忙追随星星落得方向,却始终追不到,他还是晚了。封仍掉了锈迹斑斑剑,一连冷漠,停留在了茫茫荒漠里。
怎么?
她死了。
她是你的女人吗?
滚!
庄主一惊,手中的酒壶掉了下来,摔的粉碎。封只能听到碎的声音,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心碎。
人是有心的,而他的心又在哪里?
封跑了回去,捧起了她的尸体。苦苦的笑,然后是大声的笑,笑到流泪。
封摸着她,她全身的冰冷。封的长衫还留着点点血迹,她的长发无意间也粘到了他的血,还有他的悔。
封说,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天下间,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现在,知道却已晚了。
封用手葬下她,脱下了他这一生穿过最漂亮、最干净的长衫,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封笑,够了,我把长衫还给你,我就不欠你什么了,你也别再牵挂我,这就够了……
五从此之后,千野封不在醒。亦没有人能够唤醒他,他跌倒在红尘里,红尘却无法再深入他的心里。
梦里亡魂说得对:剑客有情,剑无情。他不再信手中的酒和心中的剑,终日浑浑噩噩,不知所然。
次年十月,千野封被仇人杀死,开膛破肚。只是武林中,没有人再见到这个剑客使剑,所见到的,只是盖着一层沙土,充满幽怨的空酒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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