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诗点染
《春江花月夜》的意象分析。
我把一篇风景诗比作一个系统,试图用系统分析的方法对它进行鉴赏,以其得到全新的感受。
一般系统观认为系统是元素的集合。这些元素相互关联,而且是从系统的目的出发,按着一定的规律组织起来的。如果我们拿这一观点作为新的视觉,来看风景诗,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启示,从而会得到一种什么样的鉴赏方法呢?首先,风景诗作为一个系统,它的系统的目标是指什么?笔者认为风景诗所对应的系统目标是“境界”。风景诗要把读者带进一个境界是它的宗旨。那么风景诗作为一个系统,它的元素又该是什么呢?系统观认为元素是指从系统的目的来看,它是最小单位,再分解对实现系统目的没有意义了。既然风景诗的目标是它的境界,那么要表达风景诗境界的最小单位就该是意象。它相当于系统的元素。
那么什么是风景诗的“意象”呢?意象分为两个部分:“象”是客观景物的描写,“意”是作者的意念、情思,是作者借景物描写要传达的审美情趣。前者应是客观的,后者是主观的。我们试着将系统论的分析与综合的方法应用于审美。对于我们所讨论的“春江花月夜”这篇诗来说,分析,以求得“春”诗最小的艺术单元――“意象”;综合,以这些意象组合探求诗的“境界”,它相当于系统的目的。
当然,意象与境界,正如系统的元素与系统的目的,是相互关联的。诗的艺术境界要靠意象及其关联来实现;而意象的划分又要服从境界的需要。在做了这一般地理解之后,我们把它用于对“春江花月夜”的赏析。分析诗的意象单元,再据此综合诗的艺术境界,看我们能否得到更细微的体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开头这两句给了我们两个意象:“江连海平”、“月共潮生”。读者也许会问,为什么不把这两句合起来作为一个意象呢?“春”诗是以月起月落为线索以月所关联江海景物为寄托,抒发相思之情。这是诗的境界。按这个境界的需要,“月生”于海是诗的一个“兴”。要充分展示江海搏斗,“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壮观景象,烘托出它的效果,在读者的情绪中为“海上明月共潮生”作充分准备。所以要单独划分为一个“象”。这“象”展现为:江流下泻,海潮上涌,水面抬升,汗漫无涯,星光下,天海一体,迷茫混沌(这些都是自然品格)。诗人为月生造势,达到“兴”的效果,煽动起人的期待的情绪,这也就是意象的“意”之所在(意是社会的情思)。
就在这潮头撞击,吼声如雷,波涛澎湃,浪花飞溅之际,一轮明月跳出海面,月共潮生。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壮丽景观啊!这种“象”又传达了什么样的“意”呢?在这里,作者要表达的是一种非限定性的形象思维。也就是说,对于作者的这一番描述,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身的阅历和心情给出相应的情绪体验:迷惑、震惊、感叹抑或沉思。他可能敬畏于伟大的自然力,产生一种拜物信念;甚至于是宗教感应;也可能引出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感悟;或者是唤醒自身潜力的奋斗意愿;当然也许只是一种悲壮的思念。总之这种单纯的自然品格的描写,它表述的是作者一种宽泛的情绪,如同音乐。这也正是风景诗的魅力所在。当然某种情绪的导向性是有的,此刻此景所激起的心绪,绝不会与花香鸟语、细雨柔风体验相同。这种导向性在后面诗句的“意象”中逐渐明朗了。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两句给出了“波光万里,月华普照”的意象。如果说前面是把月和海连在一起,展现了海潮生月的壮美;那么这个意象则是把月和江连在了一起,表达了月升东方,江波粼粼的效果,当月亮在海上升到一定角度,对于东流的大江是逆光生辉,千万里波光潋滟的壮观。而通过此“象”传达诗人直抒的“意”是“何处春江无月明?”这就带有明显的情绪导向,――“思念”。巧妙的是,在这里诗人并没有把这种情绪展开,而只略露思音。正如宏大的交响乐,在序曲中,只奏出了一小段主旋律,预温观众的听觉一样。接下去:
“江流蜿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如霰。”这里我们把月下的江曲、花林与芳甸视为一个意象,也就是说在“春江花月夜”这个系统中,视这一组景致为一个元素,而不在细分月、江、花林与芳甸。为什么?因为,正如我们在开头对系统元素定义的那样,对“春江花月夜”这个系统的目的而言,月、江、林交相辉映所给出的单元效果才是系统所需要的最佳的:“空里流霜,花林如霰”。在这样的月夜下的江边,花林草甸的空间里,静谧、安恬、清幽而神秘,那静静流淌着的不只是江水和月辉,还有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梦幻飘游。这正是诗人要表达的“意”――音乐般的“泛相思”。至此,情绪的酝酿已经成熟,诗人要在更广阔更深层上展开“春”诗的主题。以“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种视觉和意念双重的引导,展开我们的视野和思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春夜,蓝天如洗,孤月轮空是一个绝佳的“象”他给人的震憾与启迪是与观赏者的修养深度成正比的。在这里诗人给出了一个限定的“意”:“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带有哲思性质的述怀。带着生活中些微的苦闷,问天。天啊!你能告诉我吗?但也仅此而已。在这里,诗人没有像屈原《天问》所表现的痛苦的深究,也不是哲理式的探询。只是天人之间浪漫的抒情,人与自然界的泛相思。下面是这种情思的继续。是将恒定的孤月与不息的流水相对照,形成一静一动的“象”。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流水,逝者如斯,这是诗人的感叹。望着年年相似的月,这种感叹比“子在川上曰”又深了一层。江、月、人三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见长江送流水,不知明月待何人,这种困惑又是音乐般浪漫的泛相思。
在我们认定“泛相思”便是“春江花月夜”的艺术境界之后,我们便可以拿它作指导,划分“春”诗后半段的意象。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这里,如以诗的整体的境界“相思”为目的,来划分“意象”,那么以舟子为核心把前三句作为一个意象单元,较为恰当。对白云,青枫不再细分,只把它们当作江上舟子的一个环境。后一句“何处相思明月楼?”连同“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构成另一个离妇的意象单元。白云悠悠、青枫瑟瑟寄托着舟中游子的愁绪;捣衣砧和玉户帘上的月光是楼上玉人难耐而又拂之不去的相思。这两个单元中都有“象”有“意”。两个情人身在异地,各有各自的寥寂的处境,却被同一个月,同一条江,同一种离情系着。不仅如此,这两联诗里描述的一切又都是诗人情怀的直抒。有诗人通过这两幅图画所要传达的“意”,那是诗人对诗的主题的吟咏。这是抒情诗特有的双重嵌套。抒剧中人的情,也抒作者的情。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鱼、雁传书两个典故,是寄情的“象”,但诗里说这书信传不成,雁飞不度,水空成文,惟见一圈一圈的涟漪动荡消歇,反衬离人相望不相闻的苦情。这便是要表达的“意”。这一景一情组成一个意象。同样地,这里不但描写了诗中人的恨,也嵌套着作者的情。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江潭落月是一个“象”前三句全是借这“象”要表的“意”――今夜月已斜,闲潭梦落花,春随流水去,尤不见归家!――相思之叹。将这相思弥漫开去,镜头摇起,但见一个大跨度的“象”: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的这个结尾极美。谁,以这样大的视野,俯瞰北及碣石南抵潇湘这样广阔的江域,带着无限的感伤与悲悯,扫视着无涯旅途中的月下归人?那只能是天宇下游走的相思之魂。作为“春”诗的结尾,这相思之魂又归于哪乡?她凌波漫步,在月光下徜徉,她随落月摇情悠悠沉浮,遍及江水动荡地方。
诗人这最后一声咏叹,恰如轰鸣的交响乐的渺渺的余音,充满月空,流传后世,千载之下,绕梁不去。
综合全诗的意象,我们说“春”诗主旨是“泛相思”有下面几点理由:
首先抒情主体很宽泛,有诗人,有诗人以抒情笔触嵌套其中的舟中游子,楼台离妇,乘月归人,以及被这相思“情化”了的自然――“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其次是这“泛情”充满了所及的江月时空。这些意象都与江月有关,随月牵江引而展开,那思绪也游走于江天月夜之下,如梦如幻。北起碣石南至潇湘,凡是有归人的地方,凡是有月光照临的地方,有树承月影江水流动的地方,都有情在动荡(落月摇情满江树)。
说其泛相思的第三个特征是整个相思情调不那么浓烈,不那么执著,不是那种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思念。只是一种触景生情的思绪,飘忽的哀愁,情思含蓄,意绪跳荡,泛泛的,无所特指的,“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在谁家。” 她给人的不是苦苦地思念,不过是淡淡的音乐般的轻愁与迷惘。惟其如此,才有“春”诗诗意的美。
《春江花月夜》的影响遍及后世诗词,江上、月下,离人相思几乎成了一类诗歌的“定式”。
[注] 张若虚唐代诗人,扬州人(今属江苏)曾任兖州兵曹。生卒年、字号均不详。诗仅存二首。清末王罔远评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
附言:作为《春江花月夜》的读诗笔记,我连续发表了三篇文章,分别从语言、意象和风情三个方面对她作了解读和赏析。限于笔者的鉴赏能力,不足或误读之处在所难免。愿与有兴趣的朋友共同讨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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