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高速路上向东奔驰。
公路两旁新吐嫩芽的垂柳,像婀娜多姿的姑娘,带着特有的清秀和妩媚向我们扑来,接着侧身一闪,向后远去了,使人总有点意犹未尽。进入灞桥地界,垂柳渐渐高大浓密起来,在路两旁形成了两道绿色的瀑布,浓烈的绿意从树顶倾泻而下,向两侧的原野蔓延开来,越过沟坎,越过树丛,在远处和闪着绿光的麦田融合在一起,完成了绿与望不尽的美的衔接。这是一个使人产生联想世界,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季节啊。我的心情极好,古人“年年柳色,灞桥伤别”的诗句在我脑海划过,我就问妻子,见柳思亲是不是也会发生在春季?妻子没有回答。
灞河从原下流过,在白色的日光下,水流像一条发光的钢带,默默的伸向远方。就在我准备把眼光转向别处的时候,原的北麓却出现了大片的白云,这白云像丝丝连连的棉絮,又像飘浮着的牛乳,袅袅的样子。车子继续前行,目光稍一游移,白云就变成了粉色的彩云,就在我惊奇不已的时候,云彩中似乎有人举起了几块写字的牌子。白鹿杏业。啊,这粉色的云彩原来是盛花期的杏林啊,这么大的一片杏林,太美妙了!美的使人想哭。如果在这坡底有个村子,那这村子就是名副其实的杏花村,如果现在下雨,那雨就是杏花雨了。有杏花雨,有没有桃花雨?妻子轻声问我,我开始发挥,桃花雨就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那个雨,桃花雨那有杏花雨好啊,杏花雨是给人下的,桃花雨是给鬼下的,鬼不走干路吗。听了我的胡乱解释,妻有些神色凝重沉默不语了。
路旁出现了一个路标,上面写这两个字:洩湖,我问妻子,这个字念曳湖还是念泄湖?妻轻声説,念“曳湖”。你舅舅家不是就在洩湖吗?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错了,赶忙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握住她的左手,然而妻却推开我的手,哭着抱怨,你跑到这儿干啥来了?谁没见过柳树,谁没见过杏花?呜-呜---。就为这哭啊?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突然的变故,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春游来了,不就是看树看花看个景吗?她这样哭哭啼啼的,还游个什么劲啊,我必须使她破泣为笑!我重新握住她的手,并极为夸张的哈哈大笑,我希望能用我的笑声感染她,使她停止哭泣。然而,她哭着説,清明节一定要给我妈烧纸去!説完昂着头,张着嘴,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哭的更凶了。唉,一定是这美妙的春景唤起了她心灵深处的一种情感,她一定是把柳树、杏树、泄湖这些看似毫不关联的元素和故去的父母联系到一起了。看着她这样动情的哭,我也受到了感染,眼睛也渐渐地模糊起来,老太太在世时对我的种种好处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我首先要感谢老太太给我生了一个还算漂亮的媳妇。我要感谢老太太没有把我的媳妇---也就是她最爱的小女许配给那个英俊的解放军排长,我要感谢她一口回绝了一个交通学校毕业生的求亲,我还要感谢她把那个为公社干部儿子説亲的媒婆婉拒门外。老太太是个娴静的有知识的并且很挑剔的人,我第一次到她家接受审查的时候,是抱着“吃屎喝尿跳城壕”的牺牲精神去的,我奇丑无比,真真的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啊,我有的仅是为了装模作样而给胸膛上別的那根钢笔和拉石头称斤斤、轮铁锤钻窟窿的一身蛮力、并以此来养活她女儿的决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她把我看了足足三分钟之后,竟然平静地接受了我。
我还要感谢在我生命垂危之际,老太太给了我最及时的关怀、照顾和鼓励。一顿可以吃7两干面,喝半锅面汤,能像中国女排队员那样飞身救球的我,竟然染上了一种疾病,并且越治越重。每天晚上9点不到,阎王爷的差人---猫头鹰都会准时飞到我住的这栋楼楼顶,发出咕-咕--咕喵,格格格的怪叫声,所有的人都认为是阎王爷叫我去喝茶呢,妻子一听到这种不祥的声音,就吓的浑身发抖。想到我自己就要完蛋了,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住我的房,睡我的床,打我的娃的时候,我都会焦躁的把手边的什么东西从窗户扔出去,我甚至想制造一个原子弹,把整个地球炸毁。就在我百念俱灰的时候,老太太从几百里以外赶来了,服侍我3个多月,开导我、鼓励我不要整天寻死灭活的,要像个男人的样子!她使我有了生的欲望和重新扬起生命风帆的勇气。
我还要感谢老太太那颗无私的宽厚的心。她老叮嘱妻子,要孝敬公婆,要给婆家用钱,回婆家不能空手。当我们过年过节给她一点钱的时候,她老是不要,最多收下一小部分。而给我们拿东西的时候,恨不得把什么都让我们带走。
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我的病还没有好,没能参加她的丧礼。一晃快20年了,我给老太太扫墓的次数很少,老太太的坟迁到秦岭北麓之后,我还没有去过。
年年清明年年忙,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我们总有无数个不能回去扫墓的理由。我们一般是采用最省事的方式来进行祭奠活动。晚上十点以后,我们会走到河堤路,选择一个没有人看守的路口,我就以左脚为圆心,以右腿为半径,哧溜画个圆,再把塑料袋中的冥国货币拿出来,放在圆心,用打火机点着,嘴里念叨着,妈耶爸耶,拾钱来吆。看着火光中,酷似阳间人民币的冥币失去了颜色,变成了灰烬,我们会站起来,拍打拍打衣服,跺跺脚,然后就往回走,走不多远,我们就又会挽着胳膊,拉着手,像一对情侣一样,説着説不完的废话。这样的烧纸和环卫工人烧垃圾没有本质的区别,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似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这种纪念方式,虽能寄托一些哀思,但似乎总缺少一点什么。
妻子还在用湿纸巾擦眼睛。我在一阵难受之后,泛起的是浓浓的歉疚,快20年了,我为什么才会认真地想起这老人呢?
公路向东南方向插去,远处影影绰绰,在一层淡淡的薄纱之后,一座大山在南面兀现,我知道,这就是秦岭,秦岭是那样的莽莽苍苍,浑浑蒙蒙,朴实的没有多少色彩。沉睡在这座大山上的丈母娘丈母爸啊,你的女儿女婿今年一定会到坟上给您扫墓烧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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