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淙淙,圣洁而富有灵气,仙般地滋养着水中菩提,孕育着梵声盈天下的命运。深行幻彩的雾气,隔离了污浊的尘世,将佛化的眷恋圆满于五蕴皆空的沉寂。
菩提树下的佛,透过明镜台看着灰飞湮灭的轮回,召唤着我。
“归来吧,未达涅磐,也要终于原路。”我回眸着粉红的潇湘馆,清冷的月色下,我羽翼凌乱,黛玉泪洒竹简,轻吟“花谢花飞花满天”,我收起我的翅膀,离去时,我听到我的佛说“花落菩提树。”
千年前,女娲遗落的那块石头,浑浑噩噩地躺在凝聚的甘露之中。我的佛将我从纷飞的从林里挑选出来,让我取回那无将堪受的木石之祖,赶在它幻化为金玉之前。
五百年一个轮回,菩提木慧黠而成五彩石,闪出烘楼照壁的模糊,它用平静若水的面容,罩着清纯虔诚的灵动,泪眼汪汪,汇集了千年的潇湘水,万年的沧海的露。
再五百年的轮回,俗世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洁净已无法承受,最终将被卷进那脉脉的金,潇潇的玉。堕落得彻底又痛心。
而我,不过是只有着透明翅膀的玉色蝴蝶,山谷里依旧和大家一样,希望能停留在细雨的惆怅间簇拥心爱的桃花。梦想着有条平静流淌的小溪和佳人明媚的宠爱笑容。
自从入得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仙从林,我便有了长坐在天宫畔的孤寂。隔着绛珠的帘,越过孤寒的云,张望着满头斜插着金钗的小姐,然后展翅而起,舒展着我的翅,妖娆着月的光,舞出纷纷的蝶影落在人间,遮蔽了那些花之颜色人之泪。
我的佛指指海的那头,去吧,赶在500年的轮回内带回我们的石头。
俯视,沧海一滴水。那需要度人世的多少苦厄,造出多少浩劫幻缘。
过了沧海,我便恋上了如兰一般缕缕清香的凡间。四海的山川,六方的韵色,远得几乎透明的月亮。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游戏了西湖的迷梦,洞庭的浩荡,娥眉的苍茫,最终我到了来到了青瑰山下。世事正处昌明隆盛之际,随处不乏诗礼簪缨之族,即使在这偏远的天涯脚下,已是花柳繁华。青瑰山峰顶,那块遗落了九百年的五彩石正静静地躺着,拼命吸取着多年来寂灭在涅磐中所灌溉的精华。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我虔诚地望着西方,然后低头对它说。
我看见它微微的呼吸着,恍惚的眼神透着它心神不定的预感。
它说能感应到天地间那魂不守舍的因子。
荒唐。我不容它辩驳,已经给它洒下菩提树炼作的麻醉露,将它吸如镜瓶中,以停止它继续修行,完成五百年内带回它的任务。
可是,模模糊糊地,在它被禁锢的前一瞬,我听见它那未抹平的余音: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月下,四百多年已过。我也偶尔清晰的听到它的那段话,却最终被喧嚣的繁华所湮没。那些市井的胭脂,多像我爱的颜色啊。我随着一个如出水芙蓉般秀丽的女子,嗅着一路尾随的芬芳,进了那被叫作大观圆的宅子。
圆子里,柳树花房坞畔,鸟惊庭树,各色花影在回廊间绰绰地度,犹如空气中飘着仙袂。摆设无不是珠翠辉辉,麝兰馥郁。迷离中,荷衣欲动;稀疏间,云散飞花逐水流。转身一天堂,回首一王嫱。
东南侧,一片桃花林。软软的东风吹着我无力的翅膀,我停在花枝头,看到一个素衫翩然,脱俗绝世的女子凭栏而叹。斜日照着空掩着的闲苔院落,“潇湘馆”三字在雾裹烟封的万株桃花中闪着伤情的亮色。
频频叹气之后,她梨花带雨地宛然出门,被风吹得飘摇而下的憔悴花瓣遮着瘦弱的她,鹅黄的袍子,微移的莲步,落着泪地蹲下,捧起一地的落花。
好一个怜惜春暮的闺中女儿。
她一掊一掊地用净土掩埋着落花,清醇的有那原木的真。
可惜,千年前的木已淡出,如今只有我带着的这石的铿锵。
哎,我轻叹一声,自从越过沧海,落在这尘世,我便知道了她的宿命。
原木兮,悲兮。
我转身,展翅腾空。
我的佛!你说五百年已过,天上凡间,皆无原木。可为何我飞离这个女子时,竟听到有种开天匹地时的召唤,那力量大得坠着我的翅膀,莫不是五百年也拗不过那颗向往香丘的原木?我的佛,你快告诉我。
另一个园子里正绣带飘飘,花枝招展着。好多女孩打扮得桃羞李让,燕妒莺惭,说着为什么宝玉庆祝生日。
宝玉?
精灵俗化后的名字。石头万年,总胜过这一时的玉。
悲哀和落寞。
玉的翠怎敌得过刚才原木的真。
我正要愤然离去,竟来了个女子,靥笑若春桃,又云堆翠髻,回风舞雪的飘然长裙,宜嗔宜喜的表情。她向袖中取出一把团扇来,朝我轻轻地扇来。娇喘细细的样子颇有趣。我想起了往昔和人群嬉戏的时光,竟也忘了梵音,随她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地玩起来。在河畔引的她蹑手蹑脚,蛾眉颦笑。
回到沧海前,原本低浅的海面早已满得浩淼无垠。
我的佛,这千万滴的水,该是人间又发生了多少苦厄?那些肝肠寸断或痛不欲生的悲歌,不是只有……
我惊愕了。
蓦地一阵惶恐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合上双翅,转头,所有前世今生的哀怨,都在这一刻。
一定是刚才和那女子嬉戏时,摔落了镜瓶,否则沧海何来这许多的愁苦之水。我向着西方哭着,却是哭也无法回去见我的佛。
眼泪中,我看见在暮色中那原木的桃花,谁说泪眼观花泪易干的?我却道泪自长流花自媚。
菩提树下的佛,是否在一声杜宇中,已经用火一般殷红的花色,将我打入无可挽回的预言中。
我再次回到潇湘馆时,已经物是人非的苍凉。大观楼一片假面的喜庆,人人传言着金玉良缘的婚姻。
红通通的灯笼下,潇湘馆内有人在和那个原木女子说话:“黛玉啊,你身子弱,这几天多注意,调理调理。好参加宝玉和宝钗的婚庆活动。”另一处,一个灵气幻然的男子,摔着一块很大的玉石,愤然道“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就道是木石姻缘。”晚了,一切都晚了。
梵声中我的佛召唤着我“归来吧,未达涅磐,也要终于原路。”
月光凄迷。
我奋力的舞动翅膀,却在筋疲力尽时还未见那菩提丛林中的佛光。
海水已涨,蝴蝶终于飞不过自己洒出的沧海。
我感到身体在月色中坠落,我听见那个被叫作黛玉的原木女子在说“花落人亡两不知”。
沧海对岸,佛说:“缘尽金玉木,花落菩提树。”
-全文完-
▷ 进入少年往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