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咋不理我呢……”外婆失望的摇摇头,愣在门口,惆怅了好久。
外公在三年前逝世了。他一生为人正直,两袖清风。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栋摇摇晃晃遮不住风雨的土房。外婆嫌他唠叨,从来忙里忙外,却是什么主也做不了。老了……老了……倒觉得一家子越过越陌生,活了一辈子,也退了一辈子。
文革那会儿,外公是村里的会计。一手秀娟的钢笔字让人折服,一年到头,所赚来的却恰好是半斤肉、二两酒,几袋米。人正直的过了,就会引来横祸。外公为了一袋米,同村长的老婆吵得面红耳赤,得罪了村长,村长怒冲冲的在他的红折子上印了几个大章,从此后,外公便没了酒喝……外婆埋怨他,他只是笑笑。
“路还长……!路还长啰……!”
然而时间流去,转眼路缩的好紧。青年的狂妄换回弯曲的脊梁,狐朋狗友早已各奔东西,他的房子也依是土青色。几年的江湖打滚,舅舅的血汗钱赔得厉害,家里人被外人嘲笑无能,这口气外公咽不下去,却也无可奈何。从此后,每到黄昏,他总是跑到南地的老槐树下,若有所思的看着天,就着旱烟,叹起夕阳残照、人生无常。十年时间,正如旱烟的袅袅烟气,尽被东风吹散。舅舅也终于小有所成,盖了新房。新房垒到半天那么高时,外公拼命将最后一瓦红砖头使劲摁在工地上,便乐悠悠的跑到了南地,疲劳的坐在老伙计身旁,依然抽着浓浓的旱烟,看着夕阳残照、东升西落。老槐树宽厚的叶子落在南地时,外公乐呵呵的笑容无意消散了……出殡的前一天,他的手还是脏的。舅舅使劲帮他洗,可怎么扣也扣不掉指缝里的红渣滓,像一个火红的记号,注定要让舅舅悔一辈子、伤一辈子。
老头子死后,妈妈请来了当地有声望的风水先生。先生五指一掐,说是此地“阴宅不好”,需要破解。偏偏这时候,舅舅得了重病,先生说是阴尸所为,他命中必有一劫,倘是再晚出几日,这宅、这人则会生起大祸。舅舅一惊,连声诺诺。先生便拿出了桃木剑、阴司纸、鬼铃铛;一层伏妖粉撒向天空,这劫算是破了。
破解后一个月,宅子丝毫没有起色。舅舅却被村东头的算命骗子查出有冠心病。其原因是焦虑、自责所致,撒撒气就好。舅舅大怒,顺手抄了一根粗棒,怒冲冲向算命的骗子打去,这一棒子把所有的恨与自责打消,他这一生的悔、一生的苦、一生的气都在这一棒子上,如今棒落人身,这一切,总算是扯平了。
可悲的的是,舅舅只当算命的是骗子,却不晓看风水的先生,又是什么东西。
舅舅的红房子带来了吉运。风水先生没有破解完的,硬是被这一棒子追回了。房子建成后,与风、与云、浑然一体,天衣无缝。看起来多少神秘崭新的新房子,外婆却不肯居住。她说她怕外公的亡灵恋家:回到老宅,,四下张望,野草横生,空无一人,又是怎样的凄凉景象。
新房与老宅只有一墙之隔,可离的那么近,孤单的老人却是没有见到过儿子几面,仿佛离群的独雁,孤零零、惨兮兮的熬剩下的日子、熬不多的生命。
老人老了老了,却没个人照应。饭不应时、米半生不熟。她鬓发苍苍,寂寞得很了,就数落着堂前的无花果花开花落,数落到两眼混浊,什么也看不得。如今,她老人家终是接到了郑州。一路上晕车厉害,脸色像冬日的黄橘。
外婆住在了专置的客房。自从来后,看得到外甥、看得到女儿。老人家开始笑嘻嘻的,不论好笑不好笑,她都像过了新年般开心,无烦优、亦无苦恼。文革时,听说她过得最苦,老伴不持家,一个人忙里忙外、风风雨雨都扛着。可那日子再苦,妈妈也从未听村里流传她的流言蜚语,她似乎被遗忘,寂静得似乎没人知道她还住在村里,她还艰难的活着。
外婆在郑州住久了、我总看见她一个人呆呆望着空空的房子,两眼炯炯有神、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她对着这什么都有的家、又什么都没有的家长吁短叹,悄悄关了看不懂的电视。不自然、轻声安慰着自己。
“好好活……好好过……好好活……好好过……”
而这低语究竟是被我听到了,我知道她是想家,想老伴的亡灵、不争气的舅舅。
到了农历六七月分,村里有个集会,说好是前两天回去的。而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天空内一阵暗际,仿佛狰狞的恶魔。我不情愿的上车,因为外公上坟的期限已到,守旧老人们要为亡灵主持祭司。依民间所传,三年查尸,便可得知亡灵在冥府生活的景况。所以,回去了老宅,又须一路向北。路上,也不知外婆流了多少泪,苍老的痕纹上还泛着红红的血丝,仿佛曾经与外公立下海枯石烂、厮守终生的誓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也吵了一辈子、气了一辈子;到头来忽然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彼此。
到了仙庐,祭司的老婆婆说,外公如今是背药箱的郎中,四处因病,生活良好,让他们放心。不过外婆还是放不下,半夜三更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阴宅,坐在了外公的坟头。那夜,风卷起层层沙土,打在外婆的裤子上。外婆似乎闻到了外公身上,熟悉的旱烟味。
“老伴儿,莫来吓我。孩子都在远处,回趟家不容易,切莫吓着他们,切记,切记!”随后,我在远处的槐树下,看到那股风,真的恋恋不舍的散了。
外婆那晚抱着墓碑,说了很多话。她一会儿把夜里的磷火,当作自己的老伴;一会儿望着遥远星星点点的鬼魅黑影,悄然抱怨。深埋在抱怨里的情,似乎被夜里的磷火读懂。那夜,下了一场雨。
集会过去了,外婆犹犹豫豫的望着长满青草的坟头,仿佛像个恋家的孩子。收拾行李时,外婆却在那时驻足。
“妈,没啥好看的。上车吧。”
“不了。”外婆轻轻摇头:“不了,闺女,我受不了来回颠沛。”
“那你咋办?”
“住这里就中。”
妈眉头皱了一下:“要不住铁柱那儿?”
“不了……我自个儿能照顾自个儿。”
秋光在幻灭的秋夜下,才显得微弱,而外婆却宁愿独自摸索着坟头的光。
在车上,一向沉默的我,忽的自责起来。我扭过脖子,拼命地挥手。只是那道柔和的光线里,再也找不到外婆的身影,找不到她乐呵呵的笑容。
我一直没有懂她,忽略了她的寂寞、她的深苦、她的惆怅。我忘记了她笑的背后,有多少春秋,有多少思念,又有多少痛苦。
也许,在那野草横生的老宅里,她至少还有期待,至少还有陪伴着她的亡灵,至少还可以对着风儿抱怨……
唉……
外婆,对不起。
本文已被编辑[傲雪迎风]于2007-3-29 1:06:10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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