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因为偷看女生上厕所,被学校开除,从此开始流浪,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兽,肆无忌惮地在这个破旧的城市内闲逛。
遇到皑皑,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潮湿的网吧内。头发乌黑,发亮,明眸皓齿,皮肤有点黑,但健康,笑的爽朗随意。穿着宽大的牛仔裤和瘦小的吊带上衣和一个肥大的外套。她在我旁边坐下,我向她笑。后来,她告诉我,只要我看到漂亮的女生,我的脸上就呈现出淫荡的表情,笑的奸邪,但令人着迷。
清明的时候,我去墓地。与这个古老的城市格格不入,墓场是新建的,像宫殿。曾经,我坐公车路过时,还以为是一个刚开发的旅游胜地,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参观。后来,爸爸的身体被放置在了这里,每年的清明和祭日都要来。
妈妈在哭泣,小声地抽咽。我知道,其实妈妈是在诉苦,爸爸一走,这个家的重担就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是岁月无情地侵噬着她的身体,她开始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但她从不埋怨,偶尔会对哥哥说,文啊,你弟弟不争气,咱这个家就都靠你了,考上个好大学,别在让妈为你们操心了。哥哥在读高中,成绩优异,是妈妈的动力。
深鞠躬,抬头看到了她。她向我点头,然后随爸爸离开了。
周末,在潮湿的网吧内又见到了她。彼此加qq,并排而坐,通过qq聊了一个下午。她说,她不想读书,书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越读越无力,怎么努力都是一个创伤,无法弥补。我说,我已经不再读书,学习对我来说是种无情的折磨,我宁愿去南方某个城市打工,也不愿意整天像台机器一样死囚在憋闷的教室里。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人,是她的同学,学习很好,只是沉默寡言,难以接近。我说,我也爱上了一个人,头发黑亮,笑容灿烂,喜欢穿宽松的牛仔裤。她沉默,转头看我,我冲她挤眼。她问我要喝些什么吗?我说,百事。她起身,去了柜台。
匆匆跑了回来,站在我身边。身后站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彪悍,粗狂,带白色项链,头发把脸遮了一半,打火机在手中旋转,歪着头。我站了起来。她紧贴着我的身体,对男生说,黑哥,你放过我吧,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男生把烟从嘴里猛地吐了出来,骂道,操你妈的,敢耍老子。放你?行,借老子的钱还老子,老子就放了你。她表情无奈,乞求着说,黑哥,我为你做的还少吗?男生笑,对着我说,兄弟,你女朋友是个贱货,早被我干过了。我冲上去猛地用力给了他一拳,骂道,臭小子,放尊重点,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男生赤牙咧嘴地站起来,准备向我这边扑来。被跟班的一个小兄弟抱住了,趴在他耳边说,大哥,他是老鹰的兄弟,惹不起的。男生安静地看了那个小兄弟一会,转头对我说,算你恨,然后离去了。
我送她回家,坐五路公车,在体育馆下。她说,老鹰是谁,很厉害吗?那个黑哥是我学校的老大,以前跟着他混。现在我不想再瞎混下去了。我说,没事,以后有我罩着,他不敢对你怎样的。她笑,然后下车。
哥哥的成绩依旧保持着领先的位置,妈妈最近很高兴,这样下去,一定能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我依旧混迹在各个网吧内,cs,劲舞,疯狂地玩。把qq一直挂在上面,希望能遇到她,可一周下来,再也没见她上过线。
周末,她没来。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忽然间就失去了重量,随风而逝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去学校找她,和我哥哥在同一个学校。我站在校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冲漂亮妹妹吹口哨。17岁的我像一个25岁的小伙一样成熟,社会就是这样,能在无声无息中对一个人进行打磨。在你不知不觉中融进了这个混沌,错乱,疯狂的现实之中。
看到她,还有哥哥,他们在一起,边走边笑。看到我,哥哥有些惊喜。她冲我笑,然后去了公车站点。我问哥哥怎么认识她的。他说他们在同一个班,最近学习很努力。以前是个桀骜不驯的女孩,可能是因为面临高考的压力吧,现在经常会有很多的问题要问他。我让哥哥回了家,我追她而去。
坐出租去了体育馆,在那里等她。她下车,看到我,很惊讶,冲我微笑。
周末为什么不去上网了?我问。
她说,要学习了。
可你不是说过学习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是无力填补的吗?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我有了我爱的人,我必须和他在一起,我想和他去同一个大学。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她和哥哥一起走路时的情景,我问,你是说刚才那个男生吗?她点头。我无语。离开,心有被针刺,被火烘般的痛。
再次与黑子正面相对是在老鹰哥被枪决的第二天。老鹰因为贩毒被警局抓去。他自以为家里有权有势,肯定会没事的,可在抓典型的关键时刻,他成了牺牲品。
黑子领了一群人堵着我家的门,妈妈不在,只有哥哥在学习,我在洗澡。一群人中还有以前老鹰的弟兄。哥哥出门对黑子说,黑哥,我弟弟以前年少,不经世事,看在我们是校友的面子上就放过他吧。黑子冷笑着说,我和他本无仇,只要他把皑皑还给我,我不为难他的,毕竟都是弟兄,以后,还是好兄弟。
我穿好衣服,冲黑子说,黑哥,你放聪明点,别欺人太甚了。我手下还有弟兄,惹了我,你也不好过。黑子表现出很怕的样子,向后退了一步,说,棋哥,放过我吧,我不敢了。语气从伪装突然变的坚硬,皑皑是我的女人,我必须把她带走。
你休想,我喜欢的女人是不会让别人带走的。
那别怪我不客气。话音刚落,手下的一群兄弟就向我这边涌来。哥哥挡在我的前面,把我往屋内推。我看到哥哥在众人的手中像足球一样,忽地就失去了重量,倒在错乱之中。然后听见黑子入炸累般的喊停声,我毫发无损,看到皑皑站在他的身边。黑子把手搂在皑皑的肩上。笑着离去了。
哥哥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回来了。妈妈气的在沙发上嚎啕大哭,叫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我跪在妈妈身边,对她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在社会上与坏人厮混在一起了。妈妈依旧在哭,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在爸爸死后,把所有的压抑一下子倾泄了出来。哭声在我的记忆中像神经末梢一样纤细地生长着。
18岁,我去了南方,一个发达的城市,在那里找到了一个酒店的保安工作。站岗站在腰弯不下去。喝嘴了的顾客会把许多的不满发泄在我的身上,老板随时找理由克扣工资。以前的桀骜不驯的性格,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忍气吞声,在疲惫与侮辱中生存下去。那一刻,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一部分给妈妈,让她好好地生活,然后帮哥哥把大学念玩,另一部分,存起来,作为娶皑皑的嫁妆。爱上她,愿意付出一切。
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初中未毕业的我,只能读,写不出回信。
他说,他在大学很好,让我在南方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他得了一等奖学金,给妈妈邮了回去。
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有谈恋爱的冲动。
他说,那个人亲了他,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说,皑皑说,今生非他不嫁,但他不能爱她,他不爱她。
他还说,皑皑和他在一个学校,不同专业。皑皑受了伤,因为他,是心灵的创伤。
……
他说,他是同性恋。
我不知道爱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早的时候,我不断地更换女生,可长大了,我身边不再有女生。因为我是保安,一个卑微的职业者。
哥哥毕业那一年,我回了家,妈妈做了好多好多的菜。哥哥在省会政府找了不错的工作,皑皑回了县城,在县政府做县长助理。我存了一些钱,准备做些生意。哥哥带回了一个男人,妈妈很热情地招待了他。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只有我和皑皑知道。
晚饭吃到很晚,我们送皑皑回去。路上皑皑说,文,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吧,我相信你会回心转意的,同性之间是没有结果的。如果你执意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嫁给黑子。我一把抓着皑皑的双臂,摇晃着她说,你疯了吗?黑子在吸毒。她转向哥,留下了一句话:我说到做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哥哥和那个男人回了省会城市,他们在一个部门工作。后来一起去了加拿大,出国那天。妈妈很高兴地送他们上了飞机。上机前妈妈说,真希望能快点抱上孙子。
哥哥走的那个周末,皑皑和黑子举行了婚礼,我把我在南方为她打工挣的钱全给她。她没要,但黑子要了。
我依旧能收到哥哥从加拿大来的信,是电子邮件。他说,他们结婚了,领养了一个中国孩子,他们很幸福。他也会隔三差五地给妈妈打个国际长途,妈妈的疾病越来越严重了,她总是希望他能回来看看。在皑皑结婚半年后,我也结婚了,是那个我当初偷看女生厕所时看到的那个女生。她现在在一家商场卖衣服,结婚后,我们租借了一个门面,做起了生意。黑子在一年后进了监狱,终身监禁。
在去加拿大的第二年后,哥哥回来了,因为妈妈病逝。皑皑抱着孩子参加了妈妈的葬礼。在葬礼上我看到他们相见而难堪的表情。她问,他呢?他说,死了,死于艾滋。他问,他呢?她说“死了,死于毒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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