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节日，生者和逝者的定期聚会，当是清明了。“清明节、烈士墓、花圈”，这是我对清明的最初印象。肃杀、清冷，哀思如春花般灿烂而易逝。而后来，当与我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人猝然间就隐身世外的时候，当我意识到过清明就是我与他们的神思聚会的时候，孤寂就是这漫天飞扬的清明雨，无声而晦涩。

在我的家乡，为逝者过清明被称之为“挂山”。“挂”，按我的猜想，当是“牵挂”，由此而引申出“悼念”之意；“山”，当是山坟、坟墓之意，再深入一点就是“祖坟”；合起来讲就是祭祀祖先。这个理解是否正确，我也不敢肯定。父亲没有告诉过我，家乡我也有几年没有回去过了。在我的记忆里，挂山是要放鞭炮，煮猪肉，买鲜果，点蜡烛的，很好玩的。挂山，在那个物质相对紧张的年代，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跟着大人到山上的几个坟包前去转一转，回家后就能把那用来作祭祀的肉给吃了，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

父亲挂山的时候，总是要把我们兄弟几个全都喊到一起，每年都不例外。来到一片坟地，父亲会把他所知道的每一座墓地的主人一一告诉我们，并一再叮嘱我们要记牢了会区别。我看那些坟墓一个个都是大大小小的土包子，草长藤生的，并没有多么明显的标志，也不怎么在意。在祖父的坟墓前，父亲安排我们培土、垒坟，在坟墓上压纸钱，在坟头上插招魂幡。他自己则把香蜡纸钱和三牲供品分两行排开在坟墓前，把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点燃，放在坟墓前燃烧。边焚烧边对着坟墓述说一些家里的情况，祈求祖父的保佑，许下一些承诺。他总是相信祖父会听见他所说的话，会理解他的心情，会达成他的心愿。

我们兄弟几个都有些不以为然。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年年挂山，年年到祖父的坟前祭祀祈求，我们的生活却仍然是波澜不兴。

然而，还没完。父亲会叫我们放鞭炮，叫我们在鞭炮的轰鸣声中跟着他在祖父的坟墓前三跪九叩地膜拜。末了，父亲还会在周围其它的坟前烧一些纸。对他也不清楚的坟墓，他也同样虔诚。举头三尺有神明，对逝者要尊重。父亲常常这样说。我那时是不大喜欢听父亲的唠叨的。鞭炮一放完，早跑到李子树下去找未爆的鞭炮了，想偷偷地捡起来，在同伴面前炫耀。∮

鞭炮炸开后的碎片和被鞭炮声震落的李子花瓣混杂在一起，红白相间地洒了一地。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的不轨行为。敬献给逝者的物品是不容有任何的玷污和亵渎的。父亲厉声在喝斥我。我抬起头来，看见父亲那满是愤怒的脸，看见父亲身后那祖父坟头上白花花的招魂幡，看见那随风起而起的黑黑的纸灰。我赶紧就丢下了到手的鞭炮。

我跟着父亲到下一片坟地里去祭祀祖母，边走边回过头来看身后的路，总是担心有什么跟着自己。一路上，总有鞭炮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总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坡上，在树下，在油菜花、桃花、梨花的掩映下，聚集在自家的祖坟前。青烟袅袅，渐行渐远，纸灰升腾，飘无定所。父亲并不理会这些，老生常谈地给我们讲起他记忆里的祖父、祖母的节俭、忠厚。

祖父、祖母的坟前都没有立碑。父母的坟前也缺块墓碑。如今，带领我们兄弟几个去挂山的人竟成了需要我们兄弟几个去挂山的人了。一切并不遥远，仿佛就在眼前。我能看见那时的我和我的几个兄弟还有领着我们祭祀的父亲。似梦又非梦。一层黄土，两个世界，不经意间，一年又一年。而这念想也如山间的清流，时有时断。

这些年来，我们兄弟几个却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聚少离多，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哥来信说，这几年，坟地里又添了一些新的坟墓，加之风蚀雨淋的，有些坟包，他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再往后，怕真要应了父亲的担心了。我听后，一时竟无言以对。生活的担子，最重的时候，往往都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父亲那时的困难，我们现在已经有能力解决了，然而我们却永远都没有了那个机会。我们现在的困难，我们也没有多大的能力去解决。这，应该是我的借口吧。想起他们的时候，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会沉思默想。这样的情况还会继续下去，还会在清明的时候格外地刺激心灵。

我打电话给大哥，让他也在二老的坟前多烧几叠纸，多捧几把土，多放几挂鞭炮。还有什么方式可以比这更好呢？我又看见自己在李子树下找鞭炮的身影了。我想阻止我自己，却最终还要依赖于父亲的喝斥。　

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大坪山，四月的时候，总有桃花盛开慢慢盛开。而山下，早已是郁郁葱葱了。除了我们这些人，谁又会看得见注意到这些迟开的桃花呢？最后，只剩得古刹钟声伴花红，苍穹残阳挽枯树。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3-25　23:05:5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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