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西边的窗户,仰望天时,月亮已经漫到了西边,正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他,那目光慈祥而温和,是母亲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夜,宁静而安详,月光行走的声音也能听得见,在街上,在屋顶;偶尔有秋虫在低吟浅唱,似是在给月光的舞步配乐。突然,一声两声的汽车鸣叫声,如锋利无比的剑,划破天空,却不能吵醒睡梦中的人们。今晚,人们一定在做着比这月亮还圆的梦。
今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家都回家团圆去了,连和他一起租住的小王也赶回了三十里以外的乡下父母那。
“咪儿--,咪儿--,咪儿--”
随着一阵轻轻的凉风传过来,细细的,绵绵的,象孩子在呼喊妈妈的声音,原来是只小猫的叫声。
物本无心于你,你却置情于物。小猫咪的叫声,在他今晚听起来,就是自己的心声:妈妈,妈妈,我要回家。
他的老家在江南的一个小山村。四面环山,村子就在一个扇形的冲口上,村子的前面是一片丘陵,丘陵上种满茶树,当地的人们叫茶陵,丘陵的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脉,村子就坐落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山上长满竹子,当地人唤作大竹山,通往外边的路就环绕在山脚,路的下面是条河溪,接纳着茶陵远处的高山流过来的溪水,溪河的对岸也是满山的翠竹;溪水在绕过茶陵时,还是浅浅的,深处一个成年的男子不用凫水刚好没到嘴,可以一边噗着水一边摸过溪去,清清的,水里游着的鱼儿你也可以计数的,溪水在这里很宽很宽的,就像一面扇子,扇子的柄就是流向村后山谷中的溪河了,溪水也是越行越深,到了山谷那儿,可就是几槁子也撑不到底的;溪河的水也是清澈的,只是山上的竹林和山树,给她披上了翠绿的装,所以你就看不清她的身子里面了。溪水常年静静的,看不出她在走,溪河也是缓缓的,要不是山里的人把伐下的竹子和山树从这里漂流而下,你不知道溪河的水在动着。只是到了每年的雨季,山洪下来,小溪的水涨起来,漫过她身边的田园和庄稼,那时她是活波好动的,也就看不清她的底了,溪河的水也跟着舞动着,奔腾着,象条困急的蛟龙,带上一些大竹山上的泥沙和碎石。他的祖辈们就世世代代地在这里生衍繁息着。沿着溪河,一直往下漂去,可以到达县城,穿过县城还可以通向长江。山里人的竹子木材和茶叶等土特产品就是这么运出去。通往外面的山道,是个仅够一辆汽车可以通行的石子路,遇上拐弯处,扛着根竹杆子也转不过来。车子进山那是后来的事。村民们一般都是徒步行走在道上,奢侈的最多可以赶着牛车。在茶陵和大山之间的低洼处,是很少的水田,田块细而狭长,所以,至今这里的村民耕种还是离不开大型的牲畜水牛,田里种着山里人的主要粮食水稻,当然,单靠这点土地里打下的粮食是不够的,每年主要靠的是政府的救济,现在是自己购买了。
由于交通的闭塞,这里人们的消息也不灵通,山外的世界,在那个年代对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他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他们那里的人管父亲叫大大。大大是走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前几个小时。大大走的样子很惨,身体里还带着一段竹子,是他的妈妈后来告诉他。当妈妈听到消息时,赶到后山,他也跟着去了,是妈妈带着他去的。还没送走大大,妈妈就迎来了他,仿佛自己就是他大大的转世,妈妈生下他时,很瘦很细的,不足五斤,有的说四斤八两的,像一只小山猫似的,乳名猫儿就被叫开了。
猫儿有两个哥哥,分别唤作大狗二狗,父亲出事那年,一个五年级一个三年级。那个年代的山村,一般没什么文化生活,连广播也难得听到,出工收工全是凭着太阳的脚步。收工后,大人们忙着造小人,孩子们就这家那家的躲着迷藏,有时也爬爬树掏鸟窝,或者就是溜竹竿子,偶尔也跟着妈妈们上茶园去。男人们到山后去伐竹子或山树,早上出门,晚上才回来,中午的饭菜装在一个竹筒里,挂在后背上,扛着伐木的工具,一脸庄重地上山了,而且说话也有讲究,那些“砍杀累苦死血吃”的词是不能说出口的,收工下山时才可以说说笑笑的。回到家里,女人们早已准备好了晚饭,吃完饭,就闭门造人了。其实,猫儿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三狗和两个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在妈妈怀着第四个孩子的那年,三狗染了急性脑膜炎夭折了,妈妈一伤心,连肚子里的生命也跟着走了。在大大和妈妈的业余生活中,第五个孩子又悄悄地将落到妈妈的宫殿里,这时,大狗上到了三年级,二狗也背着个旧布褂改成的书包,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了,家里的粮食一天比一天紧了,所以这个孩子没在他着落的宫殿里待多久,就被驱逐了。
女人就是心软,那个孩子走了以后,妈妈时常在梦里做到他(她),觉得亏欠他(她)。随着大狗二狗的一天天长大,总是只知道吃了玩玩累了吃,没有象女孩子那样懂事,光是照顾这两个小子,就没什么时间到茶园上工了,家里的日子过得渐渐勉强起来。
“要是有个女伢就好了。”
“是啊,象人家这么大的女伢,有的都知道上茶园上工了。”
“老了也有个女伢在床前伺候啊。”
大大妈妈总感到心里有份遗憾,一心想有个女伢。猫儿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妈妈的身子里,走进了那片属于他的宫殿,受到了公主一般的礼遇,所以,“真舒服啊”,他很乖巧地享受着,很少在宫殿里调皮捣蛋的,所以,大大妈妈一定认为就是女孩,大大还给他起好了名字,叫巧巧,要不是大大的手在压迫着或是大大的身子侵略着,他才难得一动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还击嘛。”
那天,大大出门的时候,猫儿就有些不安分了,那是大大的身体头天晚上又侵略了他的王国了,宫殿都被震得摇晃起来了。妈妈在给大大准备中午山上的饭菜时,猫儿就在闹腾着。
“巧巧,乖女儿,别闹了,大大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大大临出门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头,那感觉,真舒服。可那竟是大大最后的也是最轻柔的一个抚摸。
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大大在溪河边突然发现了对岸的崖壁上有个大大的灵芝,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林,碎碎的金光发现了它,大大也发现了。
“真是天赐之物啊,这两天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女人的身体虚了,孩子的营养就要跟不上了,正好可以给她们母女补补啊。”于是,大大跳下水,凫到对岸,借助一根竹杆子才够着了那个灵芝,就在他满心欢喜地把灵芝揣在心口时,危险降临了。
“小心,躲开!”人们的呼喊还没落下声,嗖嗖的从山顶有千万支射下来,其中一剑射中了他的腹部,其它的有擦了头皮的,也有擦着肩膀和手臂的,就是胸口没有中的。那个惨象犹如杨七郎万箭穿心啊。穿腹而过的那根,硬是没被取出来,从前后两端截取,那是妈妈再不能看着大大的五脏也被拖了出来。妈妈当场就晕蹶了,没能给大大下葬,猫儿就来到了这个世上。他很不情愿的样子,他应该还有三个月的假呢。大狗二狗同时放下了书包。那一年,大狗十五岁,二狗十二岁。
谁说猫与狗不能同在一口锅里吃饭呢,那就要看它们是不是一家的。笔者的家里就养有一条狗和一只猫,狗总是很大度的让猫先吃,等猫吃饱了才将嘴伸进碗里,天冷了,就让猫睡在自己的怀里,猫爱干净,常常给狗洗脸,它俩相处的很和睦。
猫儿注定了要跟着两个狗哥哥生活着。襁褓中的猫儿是在妈妈的背上度过的,因为大大走了,家里所有的担子突然压到了妈妈的肩上,还是在月子里,妈妈扎着头巾,背着猫儿提着篓到茶园上工,或是拿着镰刀下田割稻子,后来,妈妈就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手指的关节肿着瘤,象鸡爪一样不能伸直,大腿上也起了两块,痛起来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队里看她孤儿寡母的,别的女人是一天七分工,给妈妈记八分工。那时,一个成年男劳动力的一个劳动日记十分工的。
大狗二狗跟在一个叫孬的叔叔后面,随着大人们上了后山,小兄弟俩算一个劳动力。
二
孬是大大在世时收容的一个从江北逃荒来的孤儿。那时大大是队长,一个冬天的早晨起来上茅厕的时候,孬瑟瑟的卷成一团一动不动的,在茅厕的一角,那时十五六岁,大狗还不记事,大大过去试试他的鼻息,还有,于是叫醒他把他领到家中,妈妈给他熬了一碗稀粥,孬才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孬扑通就给大大妈妈跪下了:
“大哥大嫂,行行好啊。你们是菩萨啊,收下我吧,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啊,千万不要把我送到公家,那样我又要遣返回家啊。我们老家发大水闹饥荒,家里人已经走散了,我出来就是为了糊口饭吃。”
大大走的时候,他报的信抬的棺,还常去守护大大的坟,给他家里送些吃的。如今,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单身一人,就住在村尾的牛棚旁边。
日子在艰难里,过起来总是很慢,就像茶陵边的溪水,静止着似的不走了,好容易熬到了第三个年头,大狗一个人就可以拿到八分工了,二狗也能每天记上六分工,妈妈一如以前在茶园和田头做工,家里除了猫儿,其他的人都在挣着工分,日子在一天天的好起来。猫儿三岁了。
月亮高高的挂在天空中,淡淡的云儿飘过,远处的山峦如黛般的笼在云的袖子里,村后的竹山雾障起来了,漫下山来,月光下就象蒙着一件薄薄的轻衫,山村静静地卧在轻纱的帐内,没有一丝的灯火,人们在一天的疲劳中沉沉的睡去了,偶尔也有不安分的床板声,在这月光里也能听得清楚,一声两声的狼嚎从远山传来又从后山传走,林中也有不安分的鸟儿,扑闪着竹梢一摇一摇的,溪水在脚下铺着银色的光辉。
妈妈站在溪水里洗着今天换下的赃衣服,是为了不耽误明天的上工。不时的还有游过来的鱼儿来啜她的腿,仿佛是邀她一起游泳去。
妈妈把洗好的衣服放到溪边,应了鱼儿的邀约,轻轻的脱去了衣服,解开盘在脑后的发髻,长长的头发哗地落开了,犹如月光下的一道瀑布,妈妈一步一步地往溪的中间走去。妈妈的身子,还是那么匀称,月光洒到她的身上,就像一个刚刚洗过牛奶浴的少妇,妈妈一点一点的把水洒到脖子,双肩,手臂和胸前,那滑滑滚动的水珠,就是一串串亮晶晶的星星,手臂还是那么圆润,胸前还是那么饱满。水越来越深,调皮的鱼儿,亲着妈妈,就像大大不老实的手,妈妈毕竟还是没到四十岁的人呐,仿佛村里的床板声传到了耳畔,不禁令她想起和大大的一次次造人运动,造出了大狗造出了二狗,还有猫儿,妈妈想着想着,感觉着溪水温暖起来了,叹了口气,“死鬼你要是还在多好。”看着氤氲的茶陵,妈妈忍不住哼了起来: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得秧来匀又快呀,采得茶来满山香。
你追我赶不怕累呀,敢与老天争春光。
争春光,哎呀争呀么争春光。
左采茶来右采茶,双手两眼一齐下。
一手先来一手后,好比那两只公鸡争米上又下。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姐姐呀,你采茶好比凤点头;妹妹呀,你采茶好比鱼跃网。
一行一行又一行,摘下的青叶篓里装。
千缕万缕千万缕呀,缕缕新茶放清香。
姐姐妹妹来采茶呀,青青新茶送城乡。
送城乡,哎呀送呀么送城乡。”
就在妈妈唱的出神想的出神洗的出神的时候,“叭嗒叭嗒”传来了一阵阵的木屐踩踏声。
“谁?”妈妈一阵紧张,慌忙蹲下身子,哗啦啦往深水里走。身上惊出了一层疙瘩,鱼儿啜她的身子也没有感觉了。
“我,哦,大嫂。”原来是孬。
到了夏天,孬每天晚上都来溪边洗澡,一来可以节省几根火柴,二来图个省事,顺便就把衣服给洗了。听到妈妈的惊叫,孬抬起头,又背过身子。
“哦,是他孬叔啊。”
妈妈急忙窜出水面,象条受惊的鱼儿,迅速的穿好衣服。
以后再也没敢下溪洗澡了,孬还是一如既往。就在那个月夜过后,孬大着胆子对妈妈说:
“大嫂,这两年来你也不容易的,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我们搭伙过吧。”
“不行,我们俩的年龄相差那么大。”妈妈坚决的拒绝了。心里面却是酸酸的:大大走了以后,夜里的门时常有人敲起,自己也才不到四十的年龄,身体也是健康的,何尝不想有个肩膀靠着呢,只是孩子多,猫儿还小。孬自打住在村里,她也没少给他缝补浆洗过。更多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孬就像自己的另外一个孩子,而不是兄弟,毕竟比自己小了十来岁。自己的男人走后,孬没少给她帮衬过:带着大狗二狗进山,冬天里送来柴火,摏米担水的。她的心里都记着。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的热心人干脆就给妈妈说合着:
你一个女人家,把孩子也快拉扯大了,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孬是不错的人选啊,壮实,勤快,也不比你的那个死鬼差到哪儿啊。
妈妈的拒绝,孬好一阵子没进他们的家了,当他再次大着胆子说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的事了,孬送来了一大担劈好的柴火,柴火垛在那儿齐到他的眉了。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凑合着吧,可是亏了你一个大小伙子。孩子也得跟着拖累你呀。”妈妈也有些松口了
“呵呵,我没意见,我不嫌弃,做梦都想着有这么一天呢。”孬抱起猫儿狠狠地亲了几下。转身取下了那把大大冬天里才动的猎枪,拉开门就要出去。
“别忙,干什么去呀?等会儿就要吃饭了,你就在这将就吧。”
“呵呵,我去弄点野的来,给你和孩子们改善改善一下。”
“你行吗?”
“没问题。”孬的一脚就迈出了门外。
“外面风雪大,把这个穿上。”妈妈把大大雪地里穿的狗皮背心套到了他的身上,拿眼一瞅,比她的死鬼还高出半头,挺威武呢,一丝绯红飘过妈妈的脸。“记着快去快回啊。”
“呵呵。”
孬走在雪天里,感觉异常的温暖,他感到家就在身后,女人就在身后,孩子也在身后。因为是第一场雪,雪飞到脸上,不是凉凉的,而是润润的,润润的就像妈妈的手心,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溶化了。
谁成想到,孬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有人说是失足掉进了溪河,有的说是被群狼分了尸。但人们的这样一个认识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孬根本不会打猎。
可怜的妈妈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明,又从天明等到了天黑。这幸福才刚刚在她的心头飞出,飞到了脸上,又飞走了。
从此,妈妈就再也没有等过哪个男人了。
三
猫儿背起书包的时候,用的大名就是大大在世时起的巧巧。这一年,茶山分了,稻田也分了,第二年大嫂二凤进门了,第三年,山后的大竹山也分了,大侄子出世了,第四年二狗娶了大兰,第五年母亲把家给分了,大嫂又给他生了二侄子,侄女欢欢也来到了这个世上了。
因为分家的事,大兰对妈妈曾有芥蒂,认为妈妈偏心,刚刚服侍完月子,就撵着她出门,就是因为她生了女孩欢欢的原因,可是她哪里知道妈妈心里的想法啊。其实妈妈的心里最疼的就是女伢子了,见到别人家的女伢子,总是要愣愣地看上半天的,当年就是认为猫儿是女伢,才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巧巧的学龄前,就是梳着辫子的女伢打扮,到了上学的时候才剪掉的,后脑门子还留着一撮,那一撮也是到了巧巧上中学的时候才剃去;妈妈是怕在一起日子久了,偏爱了欢欢会导致家庭的不和睦,好容易拉扯着这一大家,如今的儿孙满堂了,欢欢的到来,更是了了她的盼女伢心结,欢欢的名字就是妈妈给起的,她的心里自然是甜的乐的。只是自己的男人没有这个福份消受。人家夸她好福气,她说:“那是他大的坟葬的好。”
再有就是自打大大走后,妈妈就特别地偏爱猫儿,从小没有大大,就像没有了挡风遮雨的墙,就像没有了靠山,为什么人们常说“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呢,她只能给猫儿一个女人如水般的情怀。
人类的母性有着同动物相近的地方,自打猫儿一出世,妈妈就像一只刚刚孵完鸡仔的鸡妈妈,总是把弱小的他紧紧护在自己的腋下,大了的孩子只能围在自己的翅膀边缘。
生活在妈妈的翅膀下一天天的好起来了。
进村的后山公路也变宽了,从茶陵穿过去,向远方的大山延伸着,钻过大山的腹地,据说可以到达外面的比县城大的多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不再只伐竹子卖了,而是编成一个个好看的马儿蝴蝶和各种山鸟,溪河也渐渐的变成了山外的人来漂流的场所了,两个哥哥还合伙买了辆汽车,拉着村民们的竹制品和茶叶等土特产,就从远处的大山肚子里钻过去。
七月的山里,比县城里凉爽多了,外面的燥热,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水漫进了考场,猫儿,不,应该叫林巧巧了,下午的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就是在齐膝的水中完成的,感觉大雨就像下在了自己的心里,畅快淋漓,巧巧考的很顺利,结束的铃声响起,交了卷的巧巧就一刻不停地奔向车站往家赶。
雨后的山风吹到脸上,就像小时候妈妈的手轻轻的拍着自己的脸,现在妈妈的手有些粗了,手指也没有以前伸得直了,茫茫的大竹山就是一片青翠的海,汽车很快就淹没在她的波涛里,进入了一个天然的大氧吧,车子就是一条细小的鱼儿,随着山道游动着,溪河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绿缎,象被人刚刚攥过又像是刚刚铺开,河水在湍急和舒缓地变换着节奏,竹海的涛声,就是吟诵的诗人,偶尔有几棵开着花儿的乔木灌木藤条的,五颜六色,就像海天的星星;夕阳从后面追着行进中的汽车,一层橘红画在人们的脸上,显得娇媚和青春,巧巧白皙的脸庞,变成了细腻剔透的橘子,心里甜甜的,夕阳落到溪河的缎面上,就成了彩带了……这一切的感觉,令在此生活了十九年的他至今才发现的。
车子在茶陵的溪边停下了,巧巧下了车,往家里飞去。
日子在希望的等待中走着。田里的稻子熟了,两个嫂子在忙着一边收着早稻一边插着晚稻,巧巧主动地承担了照看侄子和侄女的事儿,两个哥哥拉着那些乡亲们的收入和希望,很少有功夫顾及到田地了,他有时也下田帮帮手,就在他读完中学的当儿,大嫂和二嫂,比着赛的又给他带来了两个侄子,二嫂家叫贝贝。
茶陵坡下,有一眼常年不曾干涸的水井,确切的说,应该是两眼从茶陵脚下的涌出的泉水形成的一个近似圆形的露天池子,水很甜很清澈,水位总保持在一定的位置,很少情况下你能发现泉眼汩汩冒着,只有当众人都来担水的时候,你才可以发觉,好像巧巧长这么大都没有遇见过;水甜甜的,散发着一股绿茶幽幽的香气,你生饮着还有一种腻腻的象茶叶上的青露。据后来的专家考证,含有一种什么硒的物质。村里的人觉得好喝就行。不仅村里人吃着这口井里的水,就连后山上的猴子和飞鸟,也饮着这口井里的水。要是山外的人进来吸氧啊旅游啊还是避暑的,临离开他们总爱带上一壶两壶的。
巧巧闲着没事,也来到了井边挑水,当担着水桶的毛竹扁担压到肩头的时候,平日里还有些挺拔的样子,变得软软的,在他的肩头一颠一颠地随着他的脚步在跳舞,渐渐地,这舞步的力度越来越重了,指挥着他的脚步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的,弄得他满脸通红,浑身是汗,衣服紧紧的贴在前胸后背上,眼前象有雨水从额头淋下来,睁开一下都很难,好容易进了进门,后面的水桶还当的撞在了门框上,水撒了一地,咣当一声,桶里的水也跟着扁担的舞步,转着圈儿从水桶里跳出来,桶里的水漾出快一半了,扁担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
“瞧你逞能的。就不能等着你两个嫂子回来挑啊,缸里又不是没有水了。”妈妈心疼的数落着,一边用毛巾细细致致地给他擦着汗,从脸上到心口。“瞧你,肩膀都压出红印子了。”
这巧巧,虽然长到了十九岁,从小就乖巧,话不多,手头的活儿做过一些,可肩头的活儿从来就没有挨过,今天挑了这百儿八十斤的一担水,还真是头一回呢。别看他长得个子高高的,就像后山的竹笋,面目清秀,白皙细嫩,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要是个头矮点儿,背影看去,还真是一个挺好看的大姑娘。
等他从井边又要起身挺起水桶的时候,大嫂二凤从田里收工回来。
“瞧你不在家好好待着,养息好身体,等着上大学,这活儿不是你做的。”大嫂的眼里总是充满着一种母性的慈祥,用毛巾替他擦了把汗,把手中的农具塞到他的手中,夺过他手中的担子。
“哟,瞧这嫂子,多疼小叔子呀。”一群小媳妇的嘻笑。
大嫂的善举,却招来了妈妈更大的数落,因为在妈妈眼里那是她应该做的。
“瞧你们一个两个的,有了自己的窝,哪管我们娘儿俩的死活,这巧巧才回来几天啊,还给你们干这干那的。你们倒好,我娘儿俩连吃的水都没了,也不记得过来问一下。”二凤刚一进门,迎头就是妈妈的一阵埋怨。二凤平和的笑笑,“妈,知道了。”
妈妈的眼里,巧巧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就像他的侄子们一样,而他们有大有妈疼着,虽然他们的大大妈妈也是自己的孩子,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是大人了,是从自己翅膀底下走出去的大人了,不需要她的呵护了,巧巧就不一样,他是个没大的孩子,她要用自己的翅膀小心地守护,所以,妈妈的爱渐渐地有些偏执和自私了。
四
山里的雨,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早晨和上午,还是下的不开天的,下午太阳就出来了。大嫂和二嫂急忙赶到田头,抢收着昨天还没有收完的稻子。这样的季节里,稻子在田头多待一天就会多发出来一些青乎乎的芽儿。这妯娌俩一直忙到太阳落山还没有回来,天边的余晖还在,巧巧也赶去帮忙了。
欢欢早早的做好了晚饭,等着妈妈回来,可左等右等的,天都黑下来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欢欢领着弟弟贝贝来到了奶奶家,窗户里没有一丝亮光,姐弟俩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
“欢欢贝贝吧?”妈妈从脚步声就能分清自己的孙子孙女儿。“灯开关在门后面。”
“知道,奶奶。”看不清奶奶,但声音告诉她奶奶就在屋子的中央,小狗花花也上来舔她的手,嘴里呜呜的。
“奶奶,你怎么啦?”灯亮了,屋子里铺满了光,妈妈的脸痛苦的扭曲着,还不时的抽动几下,躺不是躺着的,坐不是坐着的,仿佛两条腿不是长在她的身上,却又没有离开她的身体。
“奶奶没事,老毛病。扶奶奶起来。”
好半天,小姐弟俩才把奶奶扶到一个竹椅上。
“妈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去找老大(叔叔),小弟你看好奶奶。”
“别去,才下过雨,路上危险。”妈妈伸出手去阻止,可就是没法迈开步。
“欢欢回来。”那一刻,妈妈感觉眼前舞过一道彩蝶,她奋力的伸手去抓,可那彩蝶倏地飞远了。
咚地,妈妈连人带椅子,翻倒到地上,妈妈努力地向前爬着,可腿却挪不动半步,伸出如爪弯曲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的,双眼填满浑浊的泪光。贝贝吓得哭着摇着妈妈的手。
“欢欢,花花,欢欢。”嘴里重复念叨着,小狗花花懂事地跳出了门外。
“妈,妈,妈您怎么了?”巧巧回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欢欢,花花,欢欢--”妈妈从念叨中回过了神,指着门外,推着他,急切地说:“欢欢,欢欢。欢欢找你去了,快,快,快找她去啊。”
二嫂大兰也跟了进来,回家一看孩子不在家,就过来了。她和巧巧把妈妈扶上了床。
“欢欢,欢欢,不要管我,你们还不快去把欢欢找回来。”妈妈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了。
“没事,妈。我这就去。”大兰轻轻地说着,“贝贝在奶奶这不要乱走了啊。”说着话,大兰往门外去了。
在这农忙季节,大人顾不上管孩子,孩子们可就自由自在,谁家的孩子在外面不是玩到很晚才回来的,有时大人回来做好了晚饭还要再去喊他们回来,不稀罕的。
“去呀,跟你二嫂去呀。”妈妈推开巧巧。
再出来时,天上的月芽儿快要躲进竹海,大多的人家开始吃晚饭了,也有一声两声一叫一答的找孩子的,早一点的人家,已经开始纳凉,习习的凉风,对于劳累了一天的村民来说,是最奢侈的享受了。
巧巧和大兰找遍了村里也没有找着欢欢,他俩有些急了,二凤也加入进来了。
“欢欢--”大兰的声音有些发抖。
找遍了前面的茶陵,还是没有。这时月牙儿跌进了竹海。星星亮了起来,睁着千万只眼睛在帮着他们寻找欢欢。
“妈说是找我去的。”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了他们的心头。因为欢欢总以为自己的老大会在后山通往外面的马路上回家来。
“欢欢--欢欢”大兰的眼泪哗的下来了·。
“欢欢,欢欢--”二凤巧巧的声音也开始颤颤的。
就在他们转上后山的马路时,一个黑黑许许的身影拄着双拐艰难挪动着。“欢欢--,欢欢”苍老而干涸了泪水的声音。
“妈,您……”二凤上前搀扶着。
“不要管我!快去找啊!”
当他们找到欢欢的时候,欢欢躺在了一堆泥石里,只露出头和脸,嘴张成一个“大”的发音,粘稠的血丝从嘴角漫出,长长的辫子上,那个在灯光下闪烁的彩色的蝴蝶,在星光下暗淡了,花花就趴在她的身上,脸朝着欢欢,长长的舌头伸向她,像是要舔去她脸上的泥沙,又像是在唤醒她。
“欢欢--!”大兰扑倒在欢欢的身边,凄厉的悲痛,冲出了她的胸膛,犹如霹雳的雷声,穿过竹海,竹海在颤动,撞击着群山,群山在悲鸣,万林在默哀。
泥石被这悲痛击中,又一次从山上滚落,巧巧迅即推开二嫂,跟着跳开了。危险在悲愤中还在继续。
降临到心中的悲痛,不能尽情地从胸中宣泄出来,那份悲痛在被压抑中就增加了一千倍一万倍。此刻,大兰的心头,不,妈妈的心头,每个人的心头,犹如万箭待发,刺得胸口在往心里流着血。
妈妈拽着大兰,抚摸着她的头,大兰伏在妈妈的肩上剧烈的抖动着,泪如雨下,淋湿了妈妈的肩头,后背和心口,流进了妈妈的心里。“孩子,忍一忍再哭出来吧。”
巧巧和大嫂流着泪咬着唇,小心地清理着压在欢欢和花花身上的泥石,当巧巧抱出欢欢的时候,那身体还是软的,软的就像她的梦,一个穿着花衣裳跳舞的蝴蝶。
妈妈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落了好多,稀的可以清晰的看到妈妈那布满褐色的头皮,那根银簪子再也拢不住妈妈的几根银丝了。浑浊的眼睛,闪着一时的清醒一时的糊涂。欢欢的蝴蝶结就捧在她的手里,口里喃喃着“欢欢,欢欢。”
一时是说:
你死鬼好心狠啊,生时没有闺女,死了你还是带走了欢欢。她还小啊,不能伺候你呀。要带你带走我啊。
一时是说:
那天晚上从我眼前闪过的那道彩蝶,就是你死鬼大来索魂的。
总之,妈妈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坚强美丽的妈妈了。岁月和悲痛就要摧毁她了。就像山中的老树,叶子少了,根也不能吸收养分了,枝干也枯萎了,主干开始虚空了。
五
终于,希望的等待结出了硕果。巧巧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这个秋天来了。他的人生即将要翻开崭新的一页了。
喜宴是不可少的。酒席就在大哥家办的,楼上楼下,院子里,还有摆到院子外的。酒是两个哥哥从山外的大城市拉来的,都是和城市人喝的一样的酒,宰了三头猪,买了六头羊,那些自产的家禽,还有山上的野味,村民们从四乡八里的赶来道贺,酒席一摆就是三天。也不知道摆了多少桌,剩了的饭菜喂得溪水的鱼儿都腻嘴了。因为巧巧是这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
妈妈也在这喜庆中明白了好多,在他临走的那天,拉着他来到了大大的坟前,抹着眼睛:
“他大啊,我们的巧巧有出息了。你走得早,我还是把他们一个一个的拉扯成人了,大狗二狗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了。如今,巧巧就要上大学走了,将来的路我也领不动他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你在地下就好好保佑他吧。”
巧巧上学以后,大狗二狗都争着接妈妈过去生活,可妈妈就是不肯。越来越眷恋着那间老屋。她说:我就住老屋,和巧巧住一块儿,有欢欢花花陪着,你大也能来听听我唠叨几句。
直到大兰又生了个女伢,妈妈才进了二哥家同他们一起吃饭,摇摇襁褓中的孙女儿。可妈妈还是对二哥说:“饭是来你们家吃了,可我住还是住老屋啊。”
二哥来信说妈让他给侄女儿起个名。
“就叫宝宝吧,女伢起男伢的名字好养。”巧巧在回信中这么说,那一年,他大三了。
妈妈逗着摇篮里的宝宝时,脸上的笑容仿佛欢欢那只蝴蝶结一样灿烂。
离开妈妈的这一天还是来了,他就像妈妈手中的一只风筝,妈妈握着长长的线,无论他飞到哪儿,妈妈总能牵引着他。大哥二哥就是挣脱了她手中的线,虽然就在她的身边,但却远在她扯不动线的地方。如今,他大学毕业,就要钻过大山的肚子,去那边的大城市工作了。
那天,妈妈送他到茶陵的路旁,他的心里一阵高兴一阵心酸的,妈妈老了,脸就像大竹山脚下细长的田块,岁月的犁犁出了一道道褐色的沟纹,那双放风筝的手再也不能伸直了,风筝的线在她的手中开始脱落了。他多想带着妈妈一起去山外呀,可妈妈就是不愿离开那座老屋子:那里有她的欢欢花花,大大,还有那个风雪的上午离开的孬叔。
在他离家后,妈妈又开始变得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了。嘴里念叨着:
欢欢,花花,回家吧。他大,孬叔,在哪儿呀?
这个月圆的晚上,妈妈又拄着拐,在巧巧出去的路上蹒跚着:
猫儿,回来;猫儿,回来。
咪儿--,咪儿--,咪儿--
妈妈,妈妈,我要回家。
泪水涌出了眼眶,也濡湿了月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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