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7年,一个寒冷的冬天。
尽管一下子由农村人要变成城里人,跟随因教师招聘的父亲从陕西关中的农村移居到新疆的一个县城,应该高兴才对。然而一路上如逃荒般长途跋涉,永无休止的上车、下车,那刺骨的寒风,再加上到乌鲁木齐一下车就摔了个仰面朝天,很是狼狈不堪,一下子把我对那远方城市生活的无限向往与美好想象荡的一丝不存。
当初,年过四十的父亲只所以下定决心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其中除了让我们姐弟三人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外,我面临高考(边远地区高考录分线低)不能不说是促成父亲来新疆很重要的因素。八十年代中期的关中农村,同中国大多数农村一样,一亩三分田仍是农民赖以生存的希望,酱、醋、油、盐等家庭开支还主要靠那几只老母鸡下的几个鸡蛋。有一个经常走村串户收鸡蛋的中年妇女给我印象很深,梳着两根大辨子,头发总很蓬乱,被太阳晒得黒黑发光的脸,总有被汗水浸湿的刘海贴在脸上。看着满满一筐的鸡蛋挎在她的臂弯上,嘴谗的我心里常想:快点长大,长大后我也收鸡蛋,那样天天就有鸡蛋吃。
我们离开家的那一天,全村的老老少少来送行的不少,母亲把乡亲们这家五个那家三个送来的鸡蛋全部煮成茶叶蛋,分筐挂在我们姐弟三人的胳膊上,我有点兴奋,盼望早点离开这贫穷的地方,奔向新的生活。大伯、大婶们不断说着保重的话,父亲忍了再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只记得父亲哭出了声,哽咽着说了一句:“我这是中年离乡啊……”
从西安上了火车,起初觉得挺新鲜,可当黑夜将去,路边的灯依然快速的移向车尾,最终消失在晨曦中的时候,火车发出机械的哐啷、哐啷声不断充盈于耳时,浑浑然疲惫的我望着窗外,心中有点失落—外面那再不是故乡的田野和村庄。
火车过了兰州,故乡的一切离我们已是很远了,一些塑料袋、快餐盒不由自主的被呼呼的风吹向任一方向,没有了黑黑的土地,熟悉的树木,人字形的大瓦房。光秃秃的沙漠戈壁愈发显得荒凉,也许迎接每天过往的火车,聆听那一声穿越长空的汽笛声,便是它寂寞生活中的惟一等待。偶尔看见通向戈壁深处那一条不起眼的小径,定会引起我无限的遐想,夜晚,那与繁星混杂的远方的灯火,灯火出处的茅草屋也许是小路的尽头,油灯下也有母亲在纳着鞋底……
当夜幕又一次降临,列车经过柳园站后,我看到一个满脸胡子屁股后挂着刀子的男人,他与我以前见到的所有人不大一样,高高的鼻子,象鹰一样深邃的眼睛,尽管他连看出也没看我一眼,可我还是有点怕。母亲指了指屁股后的刀子,父亲解释说:那是维族人的习惯。这是我进疆后认识的第一个少数民族。
第二天一大早火车就到了乌鲁木齐,凛冽的寒风直往我脖子里钻,我缩着脖子手里提着装着茶叶蛋的筐子,跟着父母随着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往外挤,刚一出站还未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就摔了个屁股墩,一下子我的好奇心全没了。
不知穿过了几条马路,终于来到了碾子沟车站对面的那个小旅馆。那个小旅馆一进门先踏上又窄又脏的楼梯,来到二楼一个有五、六张床的房间,舅舅拿上暖壶先去打水,父母整理所有的东西,我带着弟弟妹妹去上厕所。上厕所要下到一楼出后门,小小心心的踩在滑溜溜黑黑的冰面,经过打水房,拐几个弯才到了一个角落,一个脏的无处下脚的地区方。
每天舅舅一大早就出去,到火车站询问行李是否到了?就这样在这个小旅馆一呆就是三、四天,每天我们就吃那些从家里带来的茶叶蛋,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茶叶蛋已有点味,可是每顿饭父亲都给我们分二、三个,我用开水往下冲,边喝水边咽。从此后我是再也不想闻那煮鸡蛋的味,更别说吃了。
终于坐上了开往喀什的班车,上了初一的弟弟显得很瘦小,缩在父母跟前,终于逃过了检票员的眼睛。白天班车在尘土飞扬的便道上永无休止的奔跪,晚上停下住宿。到了清河县我吃上了路途上的第一顿饭;到了库车吃上了油晃晃焦黄焦黄的窝窝馕,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我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到了喀什后,父亲找了在这儿石油公司当官的老乡,他二话没说派了一辆130模样的车来帮忙运行李并送我们回阿克陶。
司机是一个很时髦的青年人,烫着卷发,左手手腕上还带了一个珠子手链。上路一会儿他就这事那事的磨叽,不是车子水箱没水,就是车子没油,尽管如此他就是坐在车上不动,也不去找水加油。我搞不懂怎么回事,看着他一个男人长着一双白白的女人的手,一看就知道是从示干过活的,我打心眼里恶心,恨不得把他的手拽开我来开这个车。在反反复复几次小动作后,见舅舅把他叫到一边给他手里塞了两回事张10元钱,他才又一次发动了车,一溜烟的就到了目的地。
到了阿克陶的第二天,我们全家上街去买卖一些生活必需品,看着街两边花花绿绿走廊雕着各式各样图案的民族建筑物,路上走过头上盖着面沙的女人,戴着皮帽着黑袍的男人,他们说着我们不懂的话,好像也没有标点符号间隔,说的是一会儿上高山一会儿又落入谷底,又快又音调多变。嘚嘚跑的毛驴,对天发出一声怪叫高大的骆驼,尢如到了另一个国度。我同妹妹抬着个大的方的铝制洗衣盆,一晃一晃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校园的时候,有几个孩子对我指指点点(后来他们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我头仰的高高的,装着看不见。
回家后,本打算多呆几日的舅舅因看了刚才人生地不熟乱哄哄的街上情景,他哭了,哽咽着说了一名话:“姐,你咋来到这地方……”倔强的舅舅立即要走,母亲对这个地方也不大潢意,更加伤心。父亲也没过多挽留,于是舅舅第一天送我们到了这里,第二天中午就踏上了返乡之路。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全家就在新疆南部这个小小的经济相对落后的县城里开始了我们新的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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