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监狱的门口,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汹涌。
团圆
八岁那年,妈妈离开了家,10年后,我在异地的监狱里见到了她,那时我刚来到那个城市读大学。那是北方一个美丽的沿海城市,冬日里会有和煦的阳光,海风温柔而细腻地吹拂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妈妈离家那天,雪下的很大,爸爸用力地推我,让我去拉她回来。可我不能,我只记得自己站在原地哭的稀里哗啦的,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决绝地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爸爸坐在轮椅上不停地骂我,骂的很凶。当她知道妈妈彻底走掉的时候,他哭了,很大声音地哭泣,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好长好长。我递给他一条毛巾,他重重地给了我一耳光,大声地吼叫着让我也滚。然后凶猛地夺去我的毛巾,用毛巾很凌乱地在脸上乱擦一气。我真的想追妈妈去,可我走了,爸爸就彻底完了,他没有自立生存的能力。我不能像妈妈那样无情地离开,我要好好地照顾他和奶奶。
我又站在了门口,看着妈妈远去的方向,雪被风猛烈地吹着,纷纷扬扬地无尽地洒落,像雾一样漫天飞舞,迷失了方向,迷乱了眼睛。道路恢复了以前的平静与无声。妈妈就这样走了,什么也没留下,甚至留在门前那条路上的脚印也被悄然地隐藏了,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在工矿上班。日子虽不富裕,但过的还算殷实。可突然袭来的灾难,在矿坑塌方的那一刻,同时也坍塌了这个家。爸爸被深深地埋在矿井之下,经过昼夜的抢救,终于从近千米的矿井内救出了爸爸,当时重度昏迷。几天后爸爸醒了,全家人皆大欢喜。奶奶高兴的站在病房门口不住地抹眼泪,妈妈高兴的不知所措地跑来跑去,忙这忙那。原以为一切会好起来的,没想到爸爸的意识刚觉醒,就开始喊腿疼,医生说是因为太长时间没运动了,等身体稍好,下床锻炼锻炼就好了。可是随着日子的推移,爸爸的腿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更重了,喊叫声在整个医院的大楼内回荡。医生过来大声吼斥爸爸,叫他小声点,可从爸爸大滴大滴滴落的汗珠中我们看出爸爸的腿肯定疼的厉害。在妈妈地乞求下医生终于来给爸爸看腿了。
那是一个长着满脸横肉的女医生,她进入爸爸的病房时,妈妈正在给爸爸削苹果,妈妈看到她进来了,忙放下手中的削了一半的苹果笑着叫了一声:“大夫”。女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不给你们看,主要是你们的医药费已经用完了,你们又不交钱,我也是很为难的”。听到这话,妈妈的眉头皱了一下,脸上布满了气愤。妈妈惊讶并乞求地问女医生:“矿上给的五万元医药费全用完了吗,我从家里带来的一万元也用完了吗?”。医生冷淡而平静地说:“完了”。妈妈把头转向我,然后又移到爸爸身上,满眼尽是无奈与怅惘,身体不由的往后倾斜,奶奶忙去扶了妈妈一把。我很茫然地站在一个窗户旁,阳光稀稀疏疏地透过窗户的缝隙投射进来,不时适宜地闯进了我这个令人悲伤的氛围当中。我只知道全家人看起来都很苦恼,但我不完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妈妈无法压制自己的愤怒,很生气地责问那个看起来很傲慢的女医生:“没钱就不看病了,没钱就要看着他活活地死在这张床上吗?”女医生似乎被妈妈给吓到了,她没有出声,只是有些谨慎地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爸爸,然后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妈妈冷笑了一下,说:“好,我们给钱,现在就看,下午我就把钱交上。”然后妈妈夺门而出了。我跟着妈妈跑了出去,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楼道很长,远处很黑,妈妈的身影在狭长的楼道内越来越小,她走的那么有力。头高昂,双腿挺直,当妈妈在眼中彻底消失时,那个女医生也走了。
后来,爸爸出院了,那辆轮椅证明了他永远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下地走路了,生活完全失去了自立。妈妈依旧去她所在的学校授课,爸爸在家看看电视,和一些老年人在大马路上聊聊天,矿上赔的钱在医院里已经用完了,后来的钱是妈妈向学校借的,这是妈妈说的。从爸爸出院那天起,就意味着妈妈只能不停地工作而不能拿到工资了,一个完全失去经济来源的家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于是妈妈卖掉了城里的房子,回老家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爸爸从城市搬到农村后很少出门,整天闷在家里,时常一个人喝闷酒把自己灌的醚顶大醉。脾气越来越坏,在他看来妈妈的任何一句话对他都是刺耳的嘲讽,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对着妈妈破口大骂,妈妈把卖房的钱偿还了她原来所在的学校的账款,用余下的钱给爸爸每月去换药。搬到农村后,她不得不辞去在城里的工作,开始在老家那个破旧的小学内执教。自然我也随妈妈在那里上学了。
某个早晨妈妈上街上买了一块钱的馒头,吃饭时爸爸把桌子掀了,很愤怒地大声辱骂妈妈是个败家子,一点也不懂的节约。妈妈正想要争辩,爸爸重重的一个耳光落在了妈妈脸上。响声是如此的刺耳,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屋内静的像坟墓。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直视着爸爸。爸爸不知所措地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然后臭骂:“你他妈的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老子”。妈妈用手撩了一下头发,然后不动声色站起来走了,我抓起书包紧紧地跟在妈妈的后面。路上,我问她,疼吗?她说不疼。
她用手托着我的脸说,儿子,你喜欢妈妈吗?我在她的手里使劲地点头。她又说,如果妈妈走了,你会想妈妈吗?我痴痴地问,妈妈,你要去哪里?很远吗?什么时候回来?她没有说话,把脸背过身后。然后转过身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妈妈哪也不会去的。妈妈还要你养活妈妈呐。
爸爸再次打妈妈是因为妈妈忘了给他买酒,他抓起身边的空酒瓶狠狠地砸向了妈妈。他很用力的砸向了妈妈的腹部,妈妈捂着肚子慢慢地蹲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依旧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地咬自己的下嘴唇,从她的表情中能够看出她是多么的痛苦。我把妈妈搀起时,她狠狠地把我甩开。爸爸坐在轮椅上很凶地骂我不该去扶妈妈。
我一直弄不明白爸爸到底是怎么了,妈妈那么努力才挽救了他的生命,他非但知恩不报,反而对妈妈那么凶。
八岁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冷,下了一个多月的雪,后来才知道那是该地区五十年来下的最长时间的雪。妈妈给奶奶买了一件棉大衣,给我买了一顶漂亮的棉帽,说是要我把耳朵保护好,别冻了。她给爸爸买了一个厚厚的棉氇,让他盖好腿,别冻伤了。奶奶抓着妈妈的手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留你,这个家亏欠你太多了,可是孩子总是你的孩子吧,你不能连孩子都不要了吧。”妈妈挣脱爱奶奶的手,背过身去。我们的目光正好相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犹豫与茫然。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回来的”。
在妈妈给奶奶棉大衣的第二天,她死去了。她死的很突然,很无声,没有任何防备,就悄悄地离开了。棉大衣崭新地挂在奶奶的床头,黑色的条纹和暗暗的花朵浸透着不可言语的哀伤。也许她的走对自己,对家庭都是一个解脱。
爸爸把妈妈给他买的棉氇扔在了雪地里,嘴里骂着,他嫌脏。我跑去把它捡起来,然后又跑到爸爸身边,对他说:“爸,你不盖上,腿会疼的”,并试图把它重新盖在他的腿上,他凶猛地推了我一把。妈妈站在一边,一声不出,我看到妈妈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情感,我知道她是多么希望爸爸能接受这个棉氇。于是我又一次试图去给他盖上,这次他更用劲地推了我一下,我向后倾倒,后脑勺在燃烧着的煤炉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我的耳朵里满是的嗡嗡的杂音,头昏脑胀的,我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就要这样死去了。这时妈妈冲到我身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可我的视觉还是渐渐地模糊了,再我彻底昏迷之前,我隐约听见妈妈很凶地对他喊:“你凶什么凶,有本事冲我来,你打孩子算什么本事”。
我醒来时候,躺在奶奶的床上。妈妈不停地抚摸我的脸。我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感到很困,只想睡。妈妈在我耳边不住地说:“想哭就哭出来,别憋住,会憋出病的”。我说:“妈,我困,我想睡”。妈妈很紧张地说:“别,别睡,千万不能睡啊,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后来我听说当一个人在感情最悲恸的时候千万别睡觉,如果一睡就永远地睡过去了。后来我知道的还有另外一件事,爸爸摸着我的脸说:“上次,我真的不想打你,当时我真的太气了,我气的是你妈妈。疼吗?以后不会了”。
雪已经能埋到膝盖了,不管你怎么去清理,它总会肆无忌惮地垂落。夜晚总是那么无声,万籁俱寂。爸爸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把我和妈妈叫到身边,用很温柔的语气和我们说话。他开始一直在拉扯些无关紧要的事,什么今年的雪真大,某天的某某饭做的真好吃,奶奶的丧事办的令他很满意。我依偎在妈妈的怀里认真地地听着他讲。后来提到了我,他说,咱儿子将来一定要上大学,一定要离开这个穷村,再也别回来,不管以后多困难,学是一定要坚持到底的。大约一个小时后,妈妈让我先去睡,她说她有事要和爸爸商量。我去了,在床上我听到他们在小声地谈论着一些话,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接近吵架。我听到爸爸说:“你敢”。妈妈说:“我已经很对的起你了,我仁至义尽了,你没有权利再牵制我了,我再也不想受罪了”。“好,就算不为我,为儿子你也不该啊”“等我安顿了,我会接儿子去的,在那有好的教育,对儿子有好处,我不想我的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你放屁,你想滚就滚吧,你敢把儿子给我带走,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把儿子带走的”。“小声点,别让儿子听到了”。后来他们就一直压低着声音,说个不停,我不知道妈妈要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会回来。慢慢地我睡熟了。
第二天,雪仍旧在下,没完没了的下。风也起来了,很猛烈地吹着刚落下的和在天空飘洒的雪花。妈妈领着行李要走的时候,爸爸坐在轮椅上,几次都想站起来,但不争气的腿始终没给他这个机会。妈妈过来,很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很多年后,当有人再摸我的头时我总有一种被爱抚的亲切感。她说:“以后要听话,照顾好爸爸,努力学习,我有事,要走了,有机会还会回来的”,然后又回头看了看爸爸。就这样迈出了门槛,再也没回来。爸爸大声地骂,骂她贱人,会遭报应的。他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结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去扶他,他推我,他要我去拉妈妈,不让她走,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没有去拉妈妈,而任她远去了。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接着了妈妈的行李,然后妈妈扶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他知道妈妈彻底走掉的时候,他很难过地哭了。我给他递毛巾,他重重地打了我一记耳光。他骗了我,他说过他以后不再打我的,可他食言了。还有妈妈,她也食言了,从她走后,就再也没回。
妈妈留下了一笔钱给爸爸,他把我送到了姑姑家,每月给姑姑一些钱,这也是后来我才明白姑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的原因。虽然是金钱交易,姑姑还是很好地照顾我从小学到高中,然后又进了大学。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先拿给了姑姑,然后又拿给了大伯。我不敢给爸爸看,我怕他生气。因为我选择了一个不该选择的城市,那是爸爸曾经告诉过我的妈妈所去的城市。但最终我还是把它拿给了爸爸看,因为他需要,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他拿着我的通知书,颤抖地双手不知放哪是好。他背过身去,轻轻地抹去了眼泪,这是自妈妈走后他第一次哭泣。他没给我提那个城市的事,他应该看到了,因为他不停地说:“好地方,好地方,大城市,好地方”。
许多事情,你不去面对并不等于它就不存在。晚上,我对爸爸说:“大学的学费挺多的,大城市的花费也挺高的,我暑假去打工吧”。他说:“不用了,你休息休息吧,这么多年,学习也挺累的,学费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无言,子无语,定格成了一幕孤独。
我按照学校的规定准时入学了,爸爸给了我超出了我想像范围之外的钱。我不知该怎么问这些钱的来历,我知道即便我问了,他也不会说的。就这样,我离开了爸爸来到了大城市,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从离开家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去了一定要找到妈妈,我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不要我和爸爸,为什么说要回去却不回去。当我来到大学时,一颗不安分的心一直在鼓动自己去寻找她,但我却不知从哪里开始。我想我找不到她,我可以让她来找我,因为我坚信她还是爱我的,她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于是我发奋学习,不断地参加各项活动。我最终成功地登上n城电视台,是因为一次青歌大赛,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在该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我的目的不是出名。她一直不出现,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早已把我忘记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学校的礼堂排练一个舞蹈时,接到了警察的通知。他们说监狱有人想见我,我惊讶地怀疑是不是警察搞错了。我没有在意,全当这只是一个错误的信号,我完全把它遗忘了。一周后,我又接到了让我去监狱的通知,说是我的妈妈。我的心颤的厉害,我不敢相信会是我的妈妈,我还是幼稚的认为他们搞错了。
我在一个午后去了监狱,站在门外,看着若明若暗的围墙,似有似无的夕阳,忽地感觉它是那样地刺眼。我跟在一个警察的后面进了接待厅。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很端庄地坐在一张黄色的方桌旁边。她看到我来,急忙站了起来。那一刻,我确认了,她就是我的妈妈,我想冲过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我没有,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她离开那天的雪。漫天飞舞,飘飘洒洒。
她说:“你终于来了,我怕……”
“怕我不来?如果我像你一样,今天我是不会来了”
“你还在恨我吗?”
“没有,早忘了,早没感觉了”
“不,你还在恨我。可是我都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哼,为了我们你就不该在家里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们,为了我们你就不该一去就再也不回了”
她的表情很痛苦,我几次想问她为什么进了监狱,我可总开不了口。
“他还好吧?”
“不好,但他很坚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对不起,我不想见你,你好自为之,再见”,我站起来要走。
“你真的就不愿意原谅我吗?”她站起来很激动地说。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上帝知道事实上我是多么地爱她,可我来这里,却怎么也抹不去对她的愤怒。
“给我站住,否则我立马死在你的面前”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就像一跟非常有力的绳把我猛地拉了回去。我觉得自己要哭了,可我不想在她面前哭,我重新坐回了位置。她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说相信妈妈,妈妈是爱你的,妈妈一直在想你,这几年妈妈心里充满了自责。我何尝不想接你来,可我不能,我有我的苦衷,我也很苦,很累,你要体谅妈妈啊,我说了我都是为了你,这么多年来,你的生活费,你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给你爸爸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么多年妈妈一直未曾离开过我们,我能健康地成长原来是爸爸妈妈共同努力的结果。我的泪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我大声喊:“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说,我想你,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你啊!”她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带着很勉强的微笑对我说:“儿子啊,女人这一生太长了,难啊,一言难尽。你要好好地照顾爸爸,一定要成才,可别辜负了他,别再让他伤心了。”我使劲地点头。
“妈,你为什么会在这,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妈妈没事儿,不要老挂念妈妈,要认真学习,平时要吃好点,别饿坏了肚子,别忍讥,记住要根据天气更换衣服,你身体不好,吃东西要小心点,别拉肚子了。你今天能来看妈妈,妈妈甭提多高兴了,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妈……”我大声在她面前哭泣,多少年缺少的母爱顷刻间似海水一样一下子涌向心头。
我仍然不甘心,第二次问她:“为什么会进这里的,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知道吗?”提到他我都不知道我是在问爸爸还是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
“你为什么老逼妈妈呢?我不想说,你知道又能怎样。你爸爸不知道,你别告诉他,你的学费,生活费我会准时给你汇的。”
“我不说,妈,生活费,学费你就不用给我了,你儿子长大了,会挣钱了,我打工一天能挣好多钱。妈,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出去了,咱们一起回家,我养活你们”。
“好,咱一起回家,妈等你有出息那一天。好了,你回去吧。”
从监狱里出来,有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开心。总觉得八岁前那个幸福的家庭会再次出现。
我从监狱回学校的第三天收到了一封来自监狱的信,是妈妈写的。
儿子: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妈妈真的很高兴能见你最后一面。当初我决意要离开——请你相信——那都是为了那个家,为了你。家里的境况想必你还记得吧,已经到了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地步了,还有那么大一个烂摊子。我跟别人走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办法了,他是你爸爸和我的高中同学,当年我在你爸爸和他之间选择了你爸爸,是因为你爸爸老实能干。没想到世事难料……,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都是他帮了我们,以前说钱是从学校借的,从亲戚借的,都是谎言,学校根本不会提前支付工资的,你姑姑伯伯他们每人给家里了一百块钱,我当着他们的面,摔给了他们,不在乎他们的可怜。他的前妻在一次车祸中丧命,留下了你一个女儿,现在和你弟弟在福利院。也许你会惊讶你这个弟弟,他上我与他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顾好那两个孩子,做到一个尽哥哥的责任。妈妈其实不想提妈妈为何会进监狱这件事,但如果我不说清,你心里一定有个疙瘩解不开。妈妈杀了他,他要抛弃我,我万般无奈才一时冲动杀了他,其实我不想,我只是想吓吓他而已,没想到竟……,原谅妈妈不能很好地说下去,我的心真的很痛,我没办法重提那件事了,它就像一把锋利的剑时刻悬在妈妈的头上,压的我透不过气来。就是因为这种负罪感,强烈痛苦感,逼着我一步一步地做出了今天的决定。妈妈这一生苦啊,累了,该歇歇了。儿子,还记得小蜗牛吗?小蜗牛,小蜗牛,爬啊爬,爬不到头,有朝一日摔在地,粉身碎骨筋被抽,我只有自己舔哧自己的伤口,无声的血泪肚里流。妈妈今天对这首儿歌才有了彻底的领悟。儿子啊,妈妈只求你原谅妈妈,好好地照顾自己,照顾弟弟妹妹,还有你爸爸,这个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你现在可以不用去打工,你要好好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你的生活费,学费,以及弟弟妹妹还有你爸所需的费用,妈在进这里之前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卡号,密码,你爸爸有,里面有足够的钱供你们好好地生活下去。妈知道你从小就听话,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会把一切都料理好的,妈妈相信你。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妈死后把妈的骨灰带回家,放在你奶奶的坟头,妈做了一个不好的儿媳,丢了本家的脸,妈要赎罪。妈不要什么坟茔,只须把我的骨灰撒在你奶奶的坟上即可。风把我的羞耻抹去,雨把我的好处沉淀,融入奶奶的躯体,我要向奶奶虔诚地道歉。
妈妈就写到这了,以后你要坚强,是个男子汉了,长大了。
我看完妈妈的信,我彻底疯了,我大声哭喊:“不要,不要,我要妈妈”。我拿着信,满眼泪,奔跑在车辆来往如梭的公路上。我已不记得我是怎么一口气跑到了离学校有十里远的监狱。我跪在监狱的门口,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汹涌。一个警察过来,命令我离开。我说我来找人,他说今天是不探亲的时候,到时候会通知你的。我哭着对警察说:“那如果我要见的人死了呢?我是否可以把她的尸体带回去?”也许他被我激动的情绪镇住了,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对我说:“小伙子,别哭了,你跟我来吧”。我跟在他身后,眼泪早已哭干了,我的心跳的激烈,浑身抖的厉害。我来到一个黑暗的小房间内。他说这是最近唯一自杀的人,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她还是那样端庄,依旧美丽,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痛苦,很安详地死去了。我走过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亲吻她的耳朵,她的额头。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部,柔声地说:“妈,我又来看你了,高兴吗?儿子从未恨过你,儿子爱你,只要有你儿子就已经很高兴了,儿子记住了妈妈的话,我会做到的,儿子永远听妈妈的话”。我原以为我不会再哭泣了,可我的眼泪又一次像决了口的河水,浸透了它的胸部。
在妈妈火化的第二天,我向学校请了假。我先去福利院接弟弟妹妹。那是离市区挺远的一个小福利院,我去时孩子们正在玩耍,我找到了院长,我说我来接我的弟弟妹妹。她问我他们的名字,我说不知道。然后她问了我的名字,我告诉了她。她说你妈妈来过信了,我们正在等你来。她带我去了玩耍的孩子们当中,叫过来了一个约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女生。院长说:“你妈妈和我是朋友,一直资助着这个福利院,按理说皑皑是不能进来的,不过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就先让她在这住些日子,浩浩是可以继续留下的”。我说:“不用了,我会带他们回去的,谢谢你,院长”。然后我带着他们离开了,皑皑和浩浩很温顺地走在我的右边。我说我是你们的哥哥,现在我们要回家了。
在火车上,我问皑皑:“你恨妈妈吗?”她睁着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问我:“你是指阿姨吗?”我的心猛的一疼,但也许她的心也很疼。我笑着对她说:“是”。她说:“不,不恨,我虽然叫她阿姨,但我心里早把她当成我的妈妈了,我要恨也会恨爸爸,是他拆散了这个家,她没错,是他的错”。我把浩浩往怀里搂了搂,他睡熟了。
皑皑是个很聪明很听话的女孩,长的很漂亮,一看就是在大城市生活过的。回到家后,我让她参加本市某高中的入学考试,她很顺利地就通过了。浩浩在姐姐上的中学附小读书,周末一块回家。在我离开家去学校的日子里,皑皑承担起了照顾全家的责任。爸爸还是老样子,只是一下子多出两个人来,让他很高兴,他的生活也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尤其在周末的时候把他忙的不亦乐乎。
两年后,我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时皑皑已经在北京一名牌大学读大一了,我承担起了一个做哥哥的责任,每个月给她寄去足够的生活费。小浩浩很乖,成绩很好,经常回家,帮爸爸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清明,我去了奶奶的坟地,上面长满了草。妈妈的骨灰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个装骨灰的罐子依旧放在奶奶的坟头,只是里面装满了雨水。我跪在坟头对奶奶和妈妈诉说着一切,如果她们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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