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间十一点整路过山东的一个小站,窗户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撩起窗帘,外面是如墙的黑夜。火车撞击的声音像是从大地的中央以极其剧烈的地壳运动产生的。通过脚底,沿着各条神经直通大脑深处,于是我的记忆中常常出现火车咚咚的声音。
清晨我来到安徽的一个小镇,下车买了点东西,在转头那一瞬,看到火车像上了年纪的老妪缓缓启动,我失去的全部的记忆,得了中风般地站在买稀饭的旁边,然后笑着坐下。终于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
我不停地走,任何地方,就像我不停地说一样。我常常把嘴紧紧地闭起来,懒的发出响动,可忽然某个时间我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每件事,每个词争先恐后地从薄薄的嘴唇中汹涌而出。然后又开始后悔,每次看到听我说话的人,我就觉得不安,感觉就好像自己赤luo裸地站在别人面前,被别人无休止地审视。然后像素描对象一样评头论足,指手画脚。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安徽结缘,像许多这个年龄段充满幻想的孩子一样,喜欢石头如林的城市—上海。他们都在说要在某个时候,去西藏或者是新疆,一个安静地,人烟稀少地凄凉地方。去洗刷罪恶,净化灵魂。就好像只要一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人的身体就能够像刚从母体中脱离一样的洁净。上海是个不能让人安静的城市,太多的繁乱与纷杂,每个人都在忙碌,为了生存,各司其职。穿着整齐制服的男男女女面容冷漠地乘坐地铁,日复一日,却永久陌生。
寻一片安静,只为了能活下去,又活得不受拘束。每个人都在尝试着新的,不同模式的生活方式,农村人拥挤着想赶在时代的潮流中涌进城市,过上奢侈的生活。厌倦了高楼林立,看惯了车水马龙,过腻了八点上班十八点下班的教条化生活,于是心中萌生了去农村过清闲生活的念头,并不断滋长。听鸡鸣犬吠,惬意,安然。
然而,我却不知道疲倦地睬在了安徽的土地上,怀揣着上海的梦在这个破旧的火车站沉淀。下车只是为了让双脚有个依靠。吸收从大地母体呼出的气体,却在不轻意间在这里牢牢地固定了。
我又向买稀饭的中年妇女要了几根油条。黄色,发亮,散发着热气。女人憨厚地向我微笑。我有时在想,一个服务人员是何等的伟大,她需要不停地保持着同样的笑容,直至那种微笑方式在他的脸上定型。
一个女孩在我身边坐下。蓬乱的头发,睡眼朦胧,女孩什么话也没说,坐下来就闭上眼睛眼睛,继续睡觉,看起来极其疲倦。女人放在女孩面前一碗稀饭,几根油条和两个茶叶蛋,也没有说一句话,匆匆地放下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吃早餐的人越来越多,我起身付钱。女人忙不过来,对着我旁边的女孩喊:“安安,收下钱”。女孩站起身,接过我的钱,朝钱盒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女孩一直低着头,头发把整张脸遮盖了起来,纤细的手指在充满油腻的钱之间来回游动。
女孩抬起头,向我微笑,眼神中充满洁净,嘴角有着优美的弧度,可以想像出她打扮之后的端庄与美丽。
“对不起,没零钱了,明天在结吧”。
我一时无语,这个城市,我刚来,只是一个过客,一切都是陌生,我甚至不知道我明天会不会已经离开这里。可女孩纯净而有毫无置疑的眼睛让我决定明天再来。
我在火车站附近一个破旧的旅馆住下,空气中有发了霉的潮湿气味。一个过于瘦削,涂抹着厚厚粉脂却掩盖不了丑陋与苍老的女人把我带到三楼一个临厕的房间内。地板是木质的,厕所的臊味在房间内弥漫。她说这是仅有的一个房间了,虽然气味不好,但毕竟临街。开窗,可以看到火车站全景。我喜欢这种俯瞰,尤其是站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看芸芸众生。
夏雪给我打电话,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安徽。然后我挂断电话。我不想听见她的声音,以前那个听起来奶声奶气到骨酥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是如此做作,反胃。她又打来,我没接。她发来短信,说,她要来安徽。这里有一个她从未见过面却深爱已久的会写故事的男人。她说他叫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
一个很有才华的男人,写了太多的催人泪下的爱情小说,起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定居在安徽,以写作维持简单生计,与世无争,日出而睡,日落而习。过着与别人颠倒的生活,一直想去西藏,在海拔几千米的地方,吃清淡的饭菜,归于尘土。
这是我从夏雪那里了解的关于他的一切,偶尔我会对他展开想像。一个身材健硕高大的中年男子,留着蓬乱长发和胡子,穿着肥大的牛仔裤和45号大的运动鞋,愤世嫉俗,桀骜不驯,不相信爱情与婚姻,生活在自己封闭的匣子里,简单而满足。
每次回家,妈妈会不停地唠叨,谈恋爱归谈恋爱,可别做出出格的事,将来你们结婚的时候一定不要两地分居。那时我会很郑重地对她说,大学的恋爱只是游戏,与婚姻无关。分手就像是秋天里的果实,成熟了就要落地,一切顺其自然,毫无伤痛。似乎大学里的男男女女只是为了虚荣心。当初恋爱时,是因为朋友在恋爱,所以迫不及待地和身边的女生开始了来往。后来,疲了,倦了,累了抑或有了新的目标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谁也不会是谁的牵绊,就好像去妓院过了一y*情。天亮了,彼此分开,形同陌路,心知肚明。
于是,我和夏雪分了手。
我又去了那个地方吃早餐,简单而实惠。女人依旧是同样憨厚地笑。女孩像昨天一样,头发凌乱,眼睛惺忪。她在我身边坐下,女人把饭和油条及两个茶叶蛋放在她面前,她随意地,迅速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走到钱盒旁边。我起身付帐。女孩笑着问我,你不是本地人?我笑着点了点头。女孩收下了今天和昨天的钱后。在我转身要离开时,我看到女孩精神又萎靡了起来。一个生意人总能够在买者面前表现的很有活力,然而在买者离开的一瞬间就疲惫了起来。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开始写东西。文字是一个人的展现,你能够很清晰地从一个人的文字中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夏雪喜欢那种粗旷,凶悍的男生,她说,那样她觉得安全。而我的东西就像我一样,干净,细腻,柔弱而倔强。有时内心也充满狂野,但总不会像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那样锋芒毕露。偶尔我也会穿宽大的牛仔裤,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小朋克,但时间总会在不轻易间把我打回原形。虽然我留着染了发的韩式头型,内心却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书生。
有人说,写作有种误会的自我欺骗力量,是对自己的一次绑架。我在与夏雪分手后,第一次在某个网站找到了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的文章。他讲了一个自己的爱人死在西藏的故事,他说他有一天一定要去西藏,并永远地留在那里,陪爱人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午夜,火车站终于静了下来,就像冬日里在荒郊,一锅煮沸了的水忽然失去了火苗助燃的动力,而刹那间冷却了一样。静的不可思议与恐惧。我不停地游荡,在中国各个地方。住过无数个旅馆,但始终对每一个陌生的房间充满恐惧。就像从小学到大学考了无数次的试,却在每次考试前都会有些许的紧张。我会对狭小潮湿的旅馆做出无数的幻想,在我停止敲击键盘那一刻,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像两条静静的河在一片安静的土地上流淌。我慢慢地转身,眼睛因为看了太长时间的电脑而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面前的黑暗更加模糊一片。打开灯,关掉电脑,锁上门,走下楼去。看门的男人很生气地问我做什么去。我说随便走走,马上回来。他没有回答,继续看电视。
我遇见了买饭的女孩,在大街上。头发依旧凌乱,夹紧了双肩。看到我,开始微笑。很庆幸,她还能记得我。她说,梅雨季节,屋内很闷,出来走走,一起吧。她一直在笑,和卖饭时保持同样的微笑方式,那时的她的笑是真诚的。她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说,不知道,火车在这里停了一下,我也停了一下,然后火车走了,我却不想走了。她笑,说我和她一样,都是莫名其妙地人。但她能理解。她说她不想做受约束的事,她只想不停地写东西,然后赚足够的钱去她想去的地方。
当她说出她在写东西的时候,我确认了我对她的第一印象,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猜测她一定是写了一个晚上的东西,然后吃些早饭,顺便帮家里一些忙,然后回家睡一天。我说,我也在写。可我没想过要靠写作为生。我不停地写东西只是为了给感情有个释放的出处,或者是对自己的成长有个记述,许多年后看看年轻时的自己,至少明白那时没有碌碌无为。她笑,很单纯的笑,她笑起来很美,少有的淡雅与洁净,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我们谈了好多,关于未来,关于志向,关于爱情与过去。我总感觉她的志趣我曾经在某个人身上听说过,她就好像是我相隔多年的老朋友,故地重游,再次邂逅。我把以前我认识的女生从我的大脑深处像电影片断一样地浏览了一遍,结果没有找到与她相似的女人。我想这就是缘分吧,也许在梦中曾经有过。
她说,她叫安安。我笑着说,我知道了,你妈妈叫过你,我叫若文。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然后分开。
我收到夏雪的短信是在与安安分开后刚回到旅馆。她说她坐上了来安徽的火车,明天早上会到。让我陪她一起去找那个叫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的男人。夏雪真是单纯到比雪还纯的地步。她竟然让我这个前男友帮她一起找她的梦中情人。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人也不会这样做,但我还是答应了,因为她的单纯,我怕她受伤害。
已经是凌晨两点我知道她一定没睡,我给她发过去了一个短信,问是否我可以拜读一下她的作品。她说她的东西不是写给认识她的人看的。我说,我们仅是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她说,好吧,今晚是我最后一次写东西了,我该离开这里了。我已经存了足够的钱去我要去的地方。从明天起我将是另外一个人了,以前的安安以及我的网名都只是一个历史。一半掩藏进坟墓,一半带走。
我按照她说的方法打开了她的文集地址。上面有一个张图片,白雪皑皑的高原,空旷,寂寥,意境深远。然后看到了一篇曾经看过的题目,打开,我的神经一阵错乱。作者: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颤抖着,怀疑着移动鼠标,打开其它,作者都是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的涵义了,那是个安字,是她名字的肢解。早听说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完全没想到一个外表清秀柔弱的女子,却把强悍,粗暴的男子描绘的淋漓尽致。
她说,她故事里的男子是她爱的人,一个在西藏死去的人。她明天就要去西藏,去那里度过余生。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
天亮了,我一夜未睡,简单地洗了一下脸,去了第一次吃饭的地方。女人依旧是模式般的笑,笑的憨厚。女孩再也没来,夏雪来了。
夏雪嚷着让我陪她去找把女人藏在帽子之下。她说她就在这个城市,在这个火车站生活,她要在这里住下来,直到在这里遇到与她心中的男人形象相符的男子。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即便我说了,她也不信。安安走了,我也走了,我还需要不停地走,任何地方,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许多天后,我站在上海的街头,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忽然有太多的怅惘。原来我一直想去的不是这个石头如林的城市,而是遥远的西藏。我依旧年轻,有太多的茫然与失望,前方的路好长,却不知道它通向何方。
因为年轻,我们有太多的时间去流浪。因为年轻,可以一次次地犯错,一次次是迷茫。然而时间和生命却肩并肩地一起走向死亡,转眼之间已是白发苍苍。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7-3-25 17:16:4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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