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某个人的记忆,淡薄到一定程度,就跟风一样无影无踪,只隐约从随风飘落的叶和被风撩起的心绪,找到丁点模糊的痕迹,比如外公在我脑海里的印象。
天气暴热是个不祥的预兆,把外公的死和我联系在一起的是某种天意。
1996,不是个好年头,别的不说,光是外公的死就令人难以接受。当然,最难以接受的人是作为外孙的我。事情是这样的:1996是我的中考年,中考前母亲叫我去探望外公,我没去。我倔强着要个中专的录取通知书作为礼物带去,但天意弄人,外公在我进城参加中考的那天去世(好像是那天,没求证过,也无意求证),然后,在我参加第一场考试的那个凌晨入土。究竟是天意,外公入土的那个早晨,我头疼得要命(可能是天热中暑),考出来的成绩一塌糊涂,自然别想什么中专录取通知书了。后来,我就记住了这一天。我记住这一天,究竟是因为外公的死还是考场失意我不得而知。某种程度上,记得外公是天意,同时也是出于个人私心。
如同结婚不一定是为了爱情,在清明时回忆一个人也不一定是为了怀念,有的不过是让死去的人给我们生者一些保证或者承诺,或者分担。此时此刻,我写外公大概也是这意思。
曾经无数次尝试去写外公,但未成功。我不知其年龄,也不知道他的平生经历,根本无从落笔,时间一久,甚而至于他的模样也成了一个隐约的影象或者符号存在于我的脑海。比外公印象更深刻的反而是一些别的事:和母亲患同样病的另一个亲人去世;时念高一的我退学。——1996,生活在我的天空里投下一枚炸弹,无数弹片袭向我,深深铭刻进我的身体和心灵。我说我有某种私心,是的,回忆外公是为了让他保佑我那可怜的母亲——他的爱女。如果说回忆也带有感情色彩的话,那么我对外公的情感是矛盾的:一方面,我希望他在阴间保佑九泉之上的我们;另一方面,又对外公过早的离去而不能照顾他的女儿耿耿于怀——这也是为什么外公死后三年我才去他的坟头祭奠他,而我也相信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未见到外公的尸体,他一定活着。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生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谎言国度,比如:中考的失利不是因为自身的知识水平原因,而是天意弄人,因为外公在那个早晨入土。我的头痛和外公与人世间的告别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我以为外公活着,是因为活着的外公在我脑海里还存留了一些凌乱的碎片,在我永不能见到外公后,那些碎片以一种永恒的姿态陈列在我心灵的博物馆。就这有限的几片我可以一一列举:
碎片一:站立的外公
站立的外公象一尊雕塑在风中孑立,那是与外公的最后一面他投映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我转过身,与他道别,看见他站立在覆满青苔的台阶上,天空呈现出阴郁的灰暗,他身后的瓦房象素描的图案——在我记忆里没有轮廓,只有黑和白的对比。我忘记了他的穿着,如果可以形容的话,倒象书上鲁迅先生穿长袍的模样——灰黑的衣服,清瘦的形体,淡冷的目光。——这永别的一面使我初谙一个老人的孤独。试看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空旷的房间里,住着一位老人,他的儿女不在身边,陪伴他的是被岁月侵蚀的斑驳墙壁,以及独语时由墙壁返回的嗡嗡的回声。那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或者已经老去,笨拙地窜游于老人的口鼻。有一天,一位朝气勃勃的少年来到了这间屋子,他带来了新鲜的空气,带来了温暖的阳光,带来了五彩的颜色,老人,在他人生的最后某个时刻,享受了少年带给他的短暂幸福。不久,当孩子执意离开后,老人的房间又空旷了,又没了颜色,没了阳光,空气又凝固了。忧郁混沌的空气,将老人冰冻成一座灰色的雕塑。
碎片二:伛偻的外公
大和小的区别在形体,老和少的区别在脚步的快慢,我是这么认为的。95年的那个夏天,外公接我去过暑假,时年15岁的我已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尽管山路不平坦,于我也只是小菜一碟。就是这一回,我有了个惊人的发现:过去,总是大人在前面等我,而这一次,总是我在前面等外公。在我一次次回身转望外公时,我发现,外公伛偻着腰艰难地行走在他的路上。
碎片三:孩子
我是个孩子,外公是大人,我一直这么认为。但在1996,世界发生了逆转,伛偻的外公象个孩子,而我变成了男子汉。我有气力背起一大背篓稻谷走路生风,而外公只能蹒跚而行。他扶着墙壁,扶着田坎,扶着一切靠手的物体,如同学步的幼儿般踯躅。缓慢的脚步,在我眼中不再高大的身影,和告别时眼神里无言的留恋,外公,如孩子般叫人又怜又疼。
碎片四:永远的外公
在我的记忆里,关于外公的影像就是这些许凌乱的碎片。如果这是我对外公一次完整的描述,那我要说,这种提纲式的纪录并非我所愿。我真正希望见到的,是如《背影》般唯美的叙述。比如:
外公走两步停半步,停一停,站直身子,喘口气,又略弯腰,窜两步,在一块石板接一块石板的山路上,他轻抚额头洒落石板的汗滴答作响,在我心里。
遗憾的是,我不会写散文,所以我的外公是小说化的。谁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我以为写小说犹如照镜子——人,永远无法用自己的眼睛见到真实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是个虚幻的图像。写小说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镜中的自己,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写散文则是企图闭上眼睛去描述一个真实的自己。——我未见到外公的尸体,某种程度上,如同我永未见过真实的自己。我把镜中的自己当作自己,我也将虚构的外公认作永远的外公。
小时候我见过神奇的化九龙水,记得在80年代一个春意融融的午后,曾祖父右手拂起兰花指,在左手端的水碗上面念念有词的划几下,递给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喝完水,卡在喉咙的鱼刺转瞬就消失了。有时候我就想,祭奠就好比化九龙水,是为了化解卡在心中的某种情感——恨或者爱。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去祭奠外公,因为我以为他还活着。然,当我去给他烧香磕头时,竟发现心中升起一股恼怒:外公呵,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1996,十一年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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