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这条僻静的小路,他一直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每一步都显得笨拙而沉重。他那穿着黄布球鞋的双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昨夜刚下过一场秋雨的碎石地上。两旁秾密的野草打湿了他挽起的蓝布裤腿儿,凉丝丝的,这使他有种亲切的感觉,就如同多年以来每次走过这条路时的感觉一样。
多少年了,哪个黎明的清晨他不是一赶早儿爬起来,迎着刚刚升起的太阳趟过这条小路,去转过山梁弯的自留地里干活,去播种他心底的每一丝希望;多少年了他究竟磨破过多少双鞋,路边的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过多少次,他到底是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多少年了,在转过山梁的那块地理,洒下了他身上能够洒下的所有汗水,那汗水滴进了那块土地,滋润了他渐渐干涸的心田。多少年来,多少年――这些无从追忆的往事就像电影中时空切换的画面一般,一闪而过,断断续续地,模糊又清晰,那里面充满了自豪、安慰和沮丧,如今只剩下梦幻般地――就如同灯光,一盏盏的点燃又一盏盏的熄灭。他依稀记起了长贵小时候坐在田边的情景,小小的身躯身上沾满了泥土,如同一个小泥人儿,他望着他笑,他拼命地干活,他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间或会在休息时给长贵捉山雀,网野兔,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会一手拎了长贵一手拎只野兔回家,那时他脸上挂满了玉米花般的微笑,他会因听到路人夸赞自己的长贵儿感到满足和自豪,他也会在那个夜晚,烧一壶老酒下肚,他会对着天上的月亮笑。
是啊,还有,还有他记起那农忙时节,他老婆因他不回家吃午饭来地里给他送饭时的情景,他每每望见自己的女人一手提了竹篮跚跚朝他走来时,他就打心底里自足。手捧香喷喷的米汤儿,他会咧着嘴笑,他会说:这米粥真香啊,他望了自己的女人说:等咱长贵长大了……。
这些早已消逝了的在他还能依稀记起的往事,能给他另一种的宽慰和一生一世的满足感。他记起这些并不是他怀念这些。他只是觉得那才是属于他的生活。自从他老婆走了以后,他原本想再守着那块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土地呆上两年,可他总觉得孤单。他累,浑身的累,因为他的头顶上有他老婆的坟墓,它好像压着他,压的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不止一次地丢下手中的活,奔上那道山梁去望望他老婆的坟,他觉得他老婆的坟上的野草又比前几天多了。他知道她孤单,他也孤单,他就站在坟前和她说说话儿,薅那野草,添几捧新土,他会抽上几袋的烟,说一些往事儿,她老婆知道的事儿,偶尔也说些新鲜事儿,他就叹气,他会一直坐到太阳落山也不想回家。因为他回去了就要独自面对偌大的黑屋子,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暖意。他受不了那寂寞,他怀念他老婆在时的光景,他希望再听到他老婆唠叨的声音,他宁愿那唠叨声一整夜都不要停止。他仔细地倾听,可除了屋外的风声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存在。所以他就愿意一个人坐在坟前,不愿意离开,坐在了坟前,他就不再孤单。这世上就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就有个贴心人,有个伴儿。他偶尔也会对他老婆说起他们的儿子――长贵,他总是那句话:随他去吧,希望他能成个人。他总是不让她怪罪他,他毕竟是咱们的儿子,是咱们李家的后代香火。
已经走上那道山梁了,他摸了摸口袋,那根黄麻绳还在,这使他放心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止一次地触摸它,这是他老婆生前用来捆猪草用的,如今已经闲置好久不用了,那俩头猪已经没有了,猪圈里空空的,已经再也听不到猪的哼哼声,也听不到了他老婆那清脆的呼唤牲畜的声音。他摸着那根黄麻绳,他醒悟过来了,是的,他醒悟了,有了它,他就从此再无牵挂了;他的儿子长贵也不用他牵挂了,他怎么能牵挂呢,他都连他现在在哪儿他都不知道,自从那天出事之后。
他终于觉得东沟那个算命瞎子的话说得对了,虽然那瞎子一生给人算卦尽说不准儿,可对他李三柱是说准了。是的,那个瞎子说得对,长贵就是他家的克星。为了他李家的后代香火,他年轻时几乎把命都要搭进去。他上山背过石,有几次差点跌进山沟摔死;他拉过平板车,一天要往返几十里的山路;他白天干了一整天的活之后,夜里还要跑出十几里的山路去给人打井,为了那十几块钱,他在半夜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抢劫,他挨了闷棍,他几乎不知道如何回的家。幸运的是,他没有死,他只是痨了一身的病,他的命就是这样一次次地残留了下来。他想起了他那打小就送人的第一个女娃儿,他内心里就感到无比的愧疚;他想起了他那因病无钱医治早逝的二女娃儿,他就懊悔自己,她可是个懂事的好娃儿啊。他觉得苍天不会饶恕他,是的,苍天不会饶恕他。
是啊,那瞎子说得对,长贵是个克星,他克死了他的姐姐,又克死了他的生身亲娘。因为赌博,他输光了家中所有的钱;因为赌博,就连辛辛苦苦给他讨来的媳妇也输掉了。长贵怎么就不像他亲生的儿子呢,怎么就没随了他,他的祖上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的不肖子孙啊,他始终迷惑不解。他至今唯一能够明白的是,他老婆死了,是被长贵逼死的,他老婆并不是喝药死的,虽然床头上放了一瓶农药,那只是他老婆造的一种假相。事实是长贵在逼她老婆要钱时跌倒在了东屋的墙角上,是脑淤血而死。他老婆临死前挣扎着爬到了床上,并在床边放下了那瓶农药。他老婆死后怀中紧紧揣着不放的那个盛钱的布包,显示了她在最后一次没能满足她儿子的要求,她因此而送了命。她把它留给了他――他的男人。
公安局来调查时,是他硬生生给哄走了的,说是他老婆得了疾病,这是他的家事,谁让他老婆死后得不到安宁,他就和他拼命。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如今想起这些,他就心如刀绞。这一辈子他觉得他最对不住的一个人就是他老婆了,从19岁就嫁了他,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跟随了他一辈子了,吃了多少苦,她就从没有一句的怨言;到头了,临死还是保全了他李家的后代香火。如今还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山坡上,他于心不忍,他想通了,他来了,他来和她做伴,他说:我一生都听你的,这一次我不了,你早先说等你死了后让我好好的活,可你让我怎么活。
站在坟前,同往常一样,他抽了几袋的烟,完了,他直起身,从口袋里摸出那根黄麻绳,他回头望了望山下那块属于自己的自留地,它正宁静地躺在那里,他想明天它就不属于他了。他又抬头望望东边的天空,太阳刚刚升起,白色的光芒正洒向大地,和每天的清晨一样,他想,是时候了,他把那根黄麻绳套在了坟前那颗柿子树的枝桠上……
两天以后,有人发现了李三柱吊死在了他老婆的坟前。后来村里的人就在他老婆的坟旁埋葬了他,并没有和他老婆合葬。在一段时间里,三里肠村的人都在说:三珠子啊,这一辈子真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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