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季节,天上布满片片白云。到了夕阳西下之时,云的轮廓变得模糊,云的颜色变得黄里混红。叶如秋这个四十三岁,命运多蹇的农家妇女,此时正在简陋的木屋的后门之外,仰望着苍天。天上愁云密布,她的心,装着万般愁绪,也象天上的愁云一样,缓缓地蠕动着。
忽然,前门“呀”的一声,一个轻微的脚步声,敲响着杆栏式木屋的楼板,发出单调的哒哒声。这声音立刻打破了木屋的寂静,叶如秋,立刻从沉痛中惊醒。进门的是她刚上小学二年级的九岁小儿子。小儿子是刚从远在要走几个山弄才到的深山里面的小学放学回来的,他的光脚丫走在楼板上,发出特殊的响声,这响声震动到她这个母亲的心上,发出阵阵的疼。
“妈——,你在哪里?我饿了。”
“孩子,鼎锅里有些冷饭,你吃吧。”母亲的声音这几年来,一时都是悲凉的,颤抖的,他知道,母亲又在暗地里抹泪了。他幼小的心灵,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妈妈和怎样分担妈妈的忧愁。他记得三年前,他爸爸被村里的人放进棺材,抬出门去,在山那边造了个坟墓。那几天,他妈妈哭成泪人一般。打那以后,他就很少很少见到妈妈的笑容,家里的生活是越来越穷了,妈妈的眼睛经常是红红的。
“孩子,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妈,你要我干什么活儿呢?”
“你去对隔壁阿公说,今晚叫他过我们这边来吃晚饭,我有事跟他商量的。”“嗯。”小明低声地应了一声。如秋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辛酸的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二十三年前,二十岁的她远嫁到这个贫穷的不足十户人家的山弄来,她摆脱了更为贫穷的娘家困境,生活虽然不宽裕,但夫妻恩爱,也算过得幸福。二十三岁时,她生了个女儿,二十六岁时又生了个儿子。虽然儿女都聪明伶俐,但是家境贫寒,两个孩子骨瘦怜怜的,经常受到病魔的威胁。在她三十岁时,痛失了可爱的儿子,三十三岁时,十岁的女儿也一病夭折了。夫妻俩肝肠寸断啊,老天爷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在她三十四岁的时候,生了小明,就是现在的这个小儿子。老天爷对她实在不公啊,在她与夫君刚刚淡忘过去的不幸而重新计算未来的时候、在小明刚刚六岁的时候,老天爷却夺走了她的丈夫!“天呀!天呀!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这苦命的人啊!?”她曾几次产生轻生的念头,但她不忍心丢下小明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才坚持了下来。从此,孤儿寡妇相依为命,过着哀怜的日子。
却说叶如秋家隔壁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名叫韩世烟,山弄里的人都尊称他“阿公”。叶如秋的丈夫韩伯彬,与老人十代前是同宗共祖的。韩世烟无儿无女,十三年前老伴过世了,如今他是孑身一人。阿公虽然年过古稀,但身体强健,还能下地干活。阿公为人忠厚善良,性格开朗幽默,为邻里所尊重。韩伯彬英年早逝,叶如秋妇道人家,凡有事拿不定主意时,就去请教他老人家。叶如秋几乎把韩世烟当作家公看等待。
再说在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当儿,农村普遍贫困。那时节,农村的劳动力被管理得严严的,天天在贫瘠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抓生产”。社员们不能搞个人副业,不能搞个人种养买卖,因为那是“搞资本主义”,是绝对不允许的。人们天天被困在地里,一天的工分才值八分钱,社员们买油盐的钱都发愁啊。象叶如秋这样孤儿寡妇之家庭,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妈妈!我告诉阿公了,他答应了。”小明的声音打断了她妈沉重的回忆。叶如秋才从凄凉的旧事中醒来,又走进忧伤的现实中,她即将面对更为痛苦的决择。
叶如秋做了一餐比较好晚饭,正待阿公的到来。不一会儿,阿公就过来了。天已黑定,他们一起吃晚饭,煤油灯光把阿公和小明他妈的影子,投射到泥土夯成的墙上,好象两尊巨大佛象,很沉重,一动不动的。
弱焰抖动的煤油灯光线,照着满是皱纹的阿公的脸,阿公的表情,安静、慈祥、和善,又流露出同情和忧伤。饭桌上,阿公问:“阿明妈,明天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接你的?”
“大概是中午到吧。”叶如秋的声音带着忧伤。
小明听到“来接你”的话,就离开了饭桌,到墙角去抽泣起来。他知道明天妈妈就要离开他去了,因为这事在两个月前,他妈妈与阿公商量过,他是知道的。近段时间,家里不时有客人来往,他妈与客人们所谈的,也是这件事。
阿公走过去,把小明拉回桌边坐着,对他说:“孩子,别哭了,你妈妈就要去找好地方,去找好日子过,等她找到好地方,过上好日子了,就来接你去了的。”小明抽泣着问“我明天跟着妈妈一起去行吗?”阿公假装笑着说:“孩子,先不忙着去,你妈妈要去办很多事,没时间管你啊!”阿公说到这,叶如秋几乎要哭出声来。阿公假装责备小明道:“你看你看,谁叫你哭的,你一哭,你妈就跟着哭了,听我说,大家都不能哭了哦!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看我阿公,天塌下来,我顶着!孙子喂!你莫忧!受过苦难的人,才有出息呢!你明天搬过去跟阿公住在一起好了!”
叶如秋擦干了眼泪,打起精神来,对阿公说:“阿公,从明儿起,小明就拜托给你了,粮食、这个家,你帮小明管好了,我久不时会来看小明的。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只有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了!”
阿公听如此说,喉咙也变得粗哑了,深情地说:“小明妈,不说这话。你看看我这辈子,连个儿子也没有,老也老了,孙子在哪呢?小明就当我的孙子吧,你只管放心向前,莫要牵挂后方啊!”阿公抽动了几下嘴角的胡须,用更加粗哑的腔调说:“小明的一切,你交给我好了,你就放十二条心吧。去到那边,好好过日子,天无绝人之路,常言道,‘天生天养,天不养天收’,我们听天由命罢了。”
叶如秋把要交代的话,都跟阿公和小明说了。阿公对叶如秋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收拾收拾准备吧,免得明天忙不过来的。”说着,阿公就回家去了。
那阿公回去后,剩下母子俩深夜相依,这时叶如秋将小明紧紧地抱在怀里,对他说了真心的话:
“孩子,我们母子这样生活下去,不是长久的,妈妈要改嫁到很远的他乡去。本想带你跟着去,无奈那边公婆不同意,他们只要我一人去的。我本想守你到底,但我们已经穷得支撑不住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那边比较富,我过去了,多少还能救济你,让你能够继续读书啊。”
小明伤悲地说:“妈,你不去行吗?我不读书了,没有米,我们一同煮菜吃。过去我们不是这样吃过吗,饿不死人的。”
“孩子,你还小,你不明白大人的打算的,听话,男孩不读书,终生穷到底,饭可以不食,书不能不读啊。你若不读书,你爸爸在地下也会痛哭的。”说到这,叶如秋又抹了抹眼睛。
“妈妈,您别哭了,我听你的话。”
“孩子,明天,他们就来接我去了,从明天起,你就自己住,看好自己的家,早上晚些起,到晚早关门。你已经会自己做饭洗衣了,有什么难处就去问阿公;打雷闪电,你如果害怕,就想着隔壁有阿公与你同在,这样就不怕了;你是男孩子,小时受苦受难,长大必有出息的,你想到此,你就有勇气了;你是孤儿,上级会给救济的,冬天到了,上级会发棉衣给你的,你不用为冷担忧……”她说到这,喉咙堵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说到怕冷的事,小明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妈妈,老师交代说:后天老师带领全校同学去大岭校参观,要求都要穿鞋子,不能光着脚,光脚的就不去了。妈妈,我没有鞋子,但我很想去参观,怎么办呢?你能帮我借人家的来穿一天行吗?”
叶如秋听了儿子这话,既觉得十分为难,又觉得十分对不住孩子。孩子长大到现在,没穿过几回鞋子啊。做一双布鞋,要花两尺布,在当时,每个大人每年才发一丈二尺布票,刚够买一套衣服啊?再说按平常要做一又鞋子,从纳鞋底到制鞋面、上鞋面最快也要三五天,可是明天中午,人家就来接她出门了,怎么办呢?明天中午,这孩子就没了母亲,这对孩子已经是揪心的痛苦了,再因为没有鞋子,后天他又被迫离群,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伤口撒盐的啊!她越想越觉得孩子真可怜。因没有父,于是没有母;因没有母,于是没有鞋!天啊,这对孩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想到这,叶如秋的心象雪崩一样,产生剧烈的动荡,她决心用人所没有的决心和毅力,一夜不睡,连夜为孩子赶做一双鞋子!想做就做!刻不容缓!一寸光阴不可废!她立刻找来一件旧些的衣服,先剪出鞋面,边角、碎布条用来做鞋底。然后,她赶紧搓棉线,一针一针地钉鞋底,一丝不苟。为了不让别人小看自己的孩子,她绝不能让别人看出这双连夜赶做出来的鞋子有什么缺点来。尽管做一双布鞋,工序非常复杂,在她巨大的母爱驱使下,一夜之间她竟能奇迹般地做成一双鞋子来。她真的一夜没有合眼,两眼肿得象河马一样,她没有倒下,天亮了,一双布鞋终于完工了。她叫醒了沉睡中的孩子,把鞋子交给他,叫他试穿了一下,很合适,小明得了新鞋子,露出少有的微笑。
小明要把新鞋收起来,待明天去参观时再穿。她妈妈用十分疼爱的语气说:“孩子,你今天就穿着吧。快吃了早饭,上学去。”
中午,来了四五个男人和女人,挑着叶如秋的一些东西出了她家的门。叶如秋轻轻地拉好大门,不住地揉着眼晴,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个联系生命的地方。阿公坐在他家门口望着,也不住地揉着眼晴。
日落西山,小明依旧放学回来。他推开门,没有了妈,屋子里好象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大声痛哭,阿公觉得撕心裂肺,走过来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7-3-23 12:57:1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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