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独立生活】回 家眼儿

发表于-2007年03月23日 凌晨1:02评论-0条

回去的脚步,回不去的岁月。

不是偶然,在太多时间的缝隙中,想起儿时奔跑过的那片土地,在记忆的墙角,零星的碎片仍能温暖灼人。我,是不是开始变老了?一味地想起从前,又一味,在心灵的深处反复印记,深怕自己会忘了什么,而将变得一无所有。

我带着孩子去了。因为我觉得童年应该是在布满阳光的庭院中扔下一路啤酒盖儿或玻璃弹珠的声音,我想在那片金黄色的油菜花中刻下一朵属于他的美好回忆。

近了,又近了……孩子,这条幽黑的小巷,一度让我把心提到咽喉口,小屋的门就在巷子里开着,永远没有闭上,屋内沉着的叹息声象是地窖里的幽魂发出的无望求助,让儿时的我惊恐不已。这里,曾住着一个孤苦的老婆婆,是妈妈的邻居,无数次,经过这条唯一通往家的巷子,遭遇婆婆的目光,我都害怕地逃开,每一次站在巷口,我都屏住气息,然后用最大的步伐飞跨而过,尽管只有五步之长的距离,却让我如临险境,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肮脏的乞丐吗?因为她是女巫变的吗?为什么她的家住在黑呼呼的巷子旁,为什么她总是叹息?

是啊,那时候,我也有着和你一样的疑问呢。不是的,孩子,她不是一个肮脏的乞丐,也不是一个女巫,她只是一个失去爱和关心的可怜女人,一个受尽生活苦难的人,失去了丈夫,把儿子抚养成人,长大后儿子有了坚硬的翅膀,却飞到遥远的地方,忙着他自己的事业,再也没有回来看看最爱他的妈妈,妈妈的心在滴着眼泪,思念与日俱增,他总是盼望门口能出现他儿子的身影,然而叹息声愈来愈深重在一次次失望的黄昏后。一个人的心没有了爱,就将无法温暖,就象阳光失去了它的热量,渐渐地,她目光阴郁,脾气越来越古怪,以至所有的孩子看见她,都象躲瘟愠一样地躲着,我也不例外,她形同乞丐住在了黑黑的巷子里,不想出来。然而,在害怕的同时,那屋子像一个神秘的领域引起我强烈的好奇,我像个小小的探险家,用早上妈妈给我的一个包子或者奶奶给我的一小袋发生米作为刺探的工具,扔下就跑,然后在马路上等着,看她是否跨出门来。她出来了,看了看我,然后拿着我放在门口的东西进屋。我害怕极了,害怕她的目光会把我吞噬,那时候我不知道那目光的含义。

为什么,你害怕极了却还要不停地扔给她东西呢?她会打小孩子吗?她后来有没有绑架你?

不,孩子,她是不会打小孩子的,更加不会绑架我,并不是外表丑陋的人心灵也一定丑陋。后来……那天在一只恶狗的追赶下,我寻逃无门,第一次闯进她的屋里,只见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的前面,用恶狠狠的声音斥喝那只狗,根本不像一个长久叹息而显得孱弱不堪的老妇人,倒像是一个母亲誓死捍护孩子的生命,在危难的面前变得勇猛无比。狗毕竟是畜牲,人威胁的话对它有如泡沫的叠影,丝毫不产生效果,令谁都想不到的是,那狗得了狂犬病,完全地丧失了理智,她被狗咬了一口,却对着我笑了。那时候,看着婆婆血淋淋的伤口,我竟然忘记了害怕,而是难过地哭了,狗逃开了,我却一点也没想着逃开。

为什么,妈妈,是不是因为那个婆婆笑起来比较好看,所以你不害怕?

不,不是的,孩子,因为在灾难的面前,笑容能给人予安慰。妈妈的小恩惠竟然换来了一次生命的重生,不久,婆婆死了,死的时候,婆婆是睁着眼睛的,她就是用那种目光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那目光有感激,有期待,还有温暖的爱。

所以,孩子,我们不要吝啬付出自己的爱,给人帮助就是在给自己爱。

因为大家都说婆婆的灵魂在这屋里不曾走开,不久便在另一头开辟了一条通往后巷的小路,所以这里多年来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再也无人问津。回来,我还要带着孩子穿过这条小巷,尽管岁月已经尘封旧日的身影,但愿这故事也可以温暖在他的心中。前面就是朝思暮想的家了。走上斑驳的阶梯,檐前那松软的泥土庭院早已被几幢高耸的房屋取而代之,拥挤地堵在眼前,所有的门窗紧闭,那满院小炒的豆香和落在每个质感无比的石缝中铁锹滚动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被这冰冷的水泥筑在没有情感的墙根里了,任你思绪的神经如何敲打岁月的门框,它都无法再回来。

我怅然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何去何从。我该如何描述它从前的样子?我六岁的孩子,他该多么羡慕家家户户敞开房门,小家伙们可以自如地端着饭碗鱼贯而入,永远不需要什么规矩的生活模式;他该多么神往那一趟光着脚丫却可以不被呵责的满地沾泥的奔跑;他该多么满足那一叠叠无谓的糖果纸带给他无限荣耀的“冠军”称号。然而,缤纷的童年是无法用想象替代的。我悲哀,对着六岁的孩子,竟欲述无辞。

回去。我的脚就那样自然地驱使自己向前走去,每一个脚印处都有曾经的故事。可是昨日的身影已不复存现,我只有寻着记忆的画面一路前行,依然亲切的檐前多了几道隐藏不了的裂痕,象岁月的皱纹,或许谁也不曾在意,那扇用厚实的杉木材做成的门板,已洗尽岁月的铅华,褪成老妪发稍般的霜白色,暗淡而没有光泽。

我回来寻找什么?故人已逝,可我还想在这片深情的土地寻找熟悉的身影、一片没有淡却的记忆……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的到来。我走上前去,那道黑色的锁像冷色的笑脸横在眼前,仿佛在说:去吧,这儿早已不是你的家园。像写在孩子脸上的疑问——妈妈,你以前的家就是这样的破烂吗?——不是的,孩子,你怎么可以理解,它曾经是我的天堂。

绕着墙一步步向后迈去,两步——一楼的楼梯口旁,是个两扇木框红漆的窗口,由于长久没人打理,它蒙起了厚而脏的尘垢,玻璃已破碎了一块,我探上头去,看到木楼梯下挂满了蜘蛛网,萧索而沉寂的房屋反而成了它们的乐园。孩子,妈妈六岁的那年,就是坐在这个楼梯口旁,透过玻璃窗看漫天飞舞的雪花,你,还没见过雪花的模样吧?屋子里乌黑一片,所有的光线都被旁边这庞然大物般的高楼给遮挡了,遮挡了阳光的味道,遮挡了青春的向往,遮挡了最后的思念。

闭上眼睛,我依然能从“一”数到“八”,合着“砰砰砰”的木楼梯声响爬上二楼,右边是父母的房间,是孩童时的我常常被限制入内的区域,左边是一个阳台,是我偷吃冰棍和涂抹日记的墙角。走廊上的瓷瓶依然如昨静静地守在原地,它们的花色倒是鲜亮如常,只是故人已远,它们是否依然记得昨日的小主人光着脚丫把脚晃在檐前,而今只能这样远远注视着它们的身影?,

再两步——是那个用六根粗长的大头钉锁上三根木板条,围向墙壁做起的“柴栏”,孩子,你一定不知道它的用处吧,是装拾回来的柴火用来起火生饭的,在煤气灶替代了炉灶的年代,你一定也无法理解那炉灶的功能,现在我告诉你,柴栏的一边对着起火灶门,可以当凳子坐,一边对着饭桌,在省去购买一条吃饭长凳的同时还腾出了多余的空间,在温暖的炉灶旁,我和我的哥哥常常借一个红薯或者一个土豆,把冬天捂成节日般焦而不腻的香味……孩子,你真该尝尝那种别样的滋味。

这次要走三步了,乍一看,象一个上下两节分开的大木窗,木窗的右边是一扇门。多年前的白天,拔去木窗后的木栓子,上边用一个悬顶的钉勾子勾住,下面用一根木棍子撑起,它俨然成了一张方形的桌子,不招待客人的时候,我们常常坐在这张桌旁吃饭,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酒兴的爸爸,固执地抱着我坐上他的膝盖,不停摇晃着双腿,不厌其烦地说着他年轻时当兵的故事,到了夜里,把两扇木板合起,拴起木栓,它又成了一扇大而厚实的木窗了,那悬顶的钉勾子也不闲着,它挂起装着干佐料的竹篮子,以提防夜晚尖嘴的老鼠和乱窜蟑螂的造访。

看着孩子讶异的眼神,我满眼潮湿。是啊,他怎么可以想象那种简陋的温暖呢?

再往后,是那个水泥筑起的水池,它的功劳可大了,鱼菜河虾,甚至衣裤鞋袜,都统统经过它的洗礼,在它的左边放着一个大水缸,即使有了自来水,我们还是习惯地储起满满的一缸水,以备不时之需。

再向右圈去,是另一个房间了,中间开着一扇门和左边的相通,一根楼梯爬上去,两个并排的房间,一个阳台,一个走廊兼阳台。后门有一条水沟,隔着那个水沟和路面之间,我们用木板和几块粗毛纤搭起一个漏风的小房,是用来置放一个大大的木马桶,以前没有抽水马桶,所以每家每户都置放着这样的一个木马桶,隔壁一个种菜的伯伯,每个星期都挑着它的空桶来家里倒尿,那可是菜地里的肥料。房间里则摆放着层层叠起、竹架子做起的兔子笼,勤劳的妈妈在下班的空余养着兔子和母鸡,兔毛可以一年几趟地剪下,母鸡可以下蛋,用以贴补家用。当然我和哥哥也有帮忙的,在放学的路上,常常带着兔子草回家来,虽然不多,但也能看见妈妈欣慰的笑容。你看,孩子,不仅仅人和动物和睦相处,家人之间相互关爱就是最大的幸福呢。

我,是一个容易害怕孤独的人,所以走过这片土地的时候,那一段段儿时的画面仍跳跃眼前。而今,这紧闭的门窗,锈蚀的栏杆,还有蜘蛛结下的网,在太阳的余晖中摇摆着沉寂而落寞的光——我知道,我已无法回来。

低头,我看见孩子羡慕的目光。我笑了。我已经,真的回来过。

回去的时候,我要带着孩子绕上那条山间小道,走过那片开满油菜花的园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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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薄云残雪点评:

回家,是思念,也是呼唤。朴实的文字,源自内心那份浓浓的情。回家,连油菜花都有了别样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