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是属于神的,是神眷顾剑池部落的传达人,她是女巫。三岁的时候,她就舞于顿丘之上,为部落祈祷人丁兴旺,食物丰足,无灾无难。她身着灰色粗麻的短衣,纤纤手臂和匀称的双腿上抹了褐红的泥土,头上带着深谷采来的最新鲜圣洁的白色蝴蝶兰,柔顺的长发如山间瀑布倾泻而下。素面朝天,长长的睫毛扇动着神秘的玄机,双目墨黑,清晰的倒影着蓝天白云,嘴唇像秋天枝头最红艳的枫叶。
连我爷爷都说,逐是部落里最美的女人。但女巫不是一般的人,她的一生只爱给予自己灵感和力量的神。而我从小就爱上她了,她在顿丘上翩翩起舞,为神而舞,为美好的期盼而舞。我在顿丘之下敲打着心爱的野牛皮鼓,跟随她舞动的节奏。她冰清玉洁的眼神里凝固着对神的仰慕,她把部落人的愿望告诉神,接收神的意旨,再传达给大家。我的眼里只有她妙曼的身影,把对她的思念和爱慕融于鼓声中,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她微笑的肯定。她并不知道,那个一直为她敲鼓的人也跟随她一起长大。
逐一直舞到日落才停下,夜晚连神也要休息。可是我睡不着,抱着鼓回味着她今天每一幕。一群嬉戏的萤火虫在森林里闪亮着飞向远处,我不由的跟了过去。
夜清澄澄,流淌着树木草丛特有的清香。露珠渐起,脚心凉幽幽的,好象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在山岗上吹着絮絮晚风。萤火虫婉转着飞向天湖,聚集在湖面上盘旋舞动着,不再远去,我靠着洋槐树,在山丘上停了下来。
湖水蓝的让人动容,沙岸上,逐抱膝仰头静静的看着飞舞的萤火虫。她洗去了身上的泥土,洁白如水的月光将她凝脂般的皮肤罩上了一层梦幻的光晕,拖地的长发灼灼生辉,她宛如透着月华带着露珠的白梨花,纯洁轻柔而神秘。
清风吹动了满树洋槐花,花瓣簌簌而落像一场流星雨,洋槐甜丝丝的浓郁花香沁人心脾。我闭上双眼,逐微笑的走向我,带着洋槐花香,她的头发垂到我的脖子上,温柔胜水。
“你不想看看我吗?”
我一惊,逐真的走上来了?不,是梦而已。睁开眼一切是场虚无,我不要睁眼。可是这是那么的真实,她吐纳的气息温热的扑闪在我脸颊上,长发在我胸前缓缓游移,我的胸快要炸开了,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张开双臂,她绕上我的肩膀,濡湿的吻落在我的嘴唇上。我终于忍不住张开眼。怀里的不是逐,而是殷,我一把推开她。
“怎么?”她双眸像猫在夜里闪动。
我不语。
她在我旁边坐下,将长发拢在手里慢条斯理的织辫子,悠悠说,“你在想她吗?她是女巫,不是女人。”
我垂下了头。为什么她是女巫?女巫为什么要为神一生不嫁?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她,而她却守着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我的心在察察破裂。
“爱我吧!”殷说。她将我的脸搬向她,“看看我,比她不差。我会一生伴着你,而她一辈子都看不到你,她的眼里只有神。”
我笑着摇了摇了头。
“你不信?那下去看看。”殷把我往下推。也许,我心里正期望着和她面对面,只是没有勇气走上去。殷的一推,推出我沉寂了许多年的缠绵不尽的念,我豁的起身,冲下山坡,跌撞着跑向逐。逐居然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萤火虫,她的心里不仅没有我,也没有任何人,没有这个世界。
我站在她的身边,我们的影子交织着,好象依偎的情侣。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她,而她冷冷的,像一尊泥塑,连粗麻衣服的轻淡毛绒味也没有。也许,她就是神而不是人。
湖里传来鱼儿划水的声音,悉--嗦---,然后哗啦就停下了,仿佛在偷窥中叹息。逐一直保持着原先的表情,她的灵魂也许到了另外的地方。神真的会爱护她,给予她一个常人不能给的爱?是的,每一次求愿,神对她真的是有求必应。她应该早就爱上了神,就像我早就爱上了她一样。我知道自己对她的爱是无望的,而她对神的爱呢,就有希望吗?
我们都在一场无望的求逐中消磨着自己。
萤火虫累了,三三两两的飞向湖边的林子,一场盛舞悄悄散去。逐低头站了起来,她和我一样高。眼眸里倒影着我挣扎着的爱意,她的睫毛一眨一眨像飞舞着的萤火虫。她平静的看着我,没有表情。然后转身走开。我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后,她警觉的回头看着我。我停下来,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林子里,黄荆枝叶还兀自幽幽的晃动。
有一丝得不到的痛在肆虐,聚积成大石,重重的压在心窝,仿佛不能呼吸。我撒腿冲向湖面,深深的潜下水底。月光透过闪动的涟漪,照在碧油油的水草上,它们伸着脖子悠然的左摇右晃,仿佛是吞噬了灵魂的幽灵。我伸手,一缕水草滑过手心,逐爱的灵魂呢?是不是被水草吸食了?我疯狂的搅动,想要拨起所有的水草,让它们还我一个有平凡爱的逐。水草毫不示弱,缠住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真的不能呼吸了,大口大口的喝着月光湖水。
我隐隐看见有鱼游向我,好大的鱼。然后,闭上了双眼,黑暗是逐的眸子,我到了她的眼里了,我想。
为什么会这样的润湿?逐流泪吗?
我睁开眼,殷正坐在我的旁边搅弄湿漉漉的长发,我躺在沙地里,脚下是清荡荡的湖水。
“你疯了?”殷手握长发,狠狠的打在我的胸膛上,火辣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殷扑在我的胸膛,小声抽泣,她身上细小的沙粒随着呼吸摩擦着我的皮肤。我抱紧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的爱被逐带走了。
一场酷热悄悄袭来,刚开始大家都不在意,夏天本来热的不讲道理。直到剑池湖水缩了一小半,天天有死鱼浮在水面,森林喘息着伤痕累累,葱郁的树林耷着枝叶,直到叶落枝干,刺目的秃了一块。森林里的野兽蠢蠢欲动,部落有人因此受伤,麦地也被糟蹋了。
逐奉命求雨,她在湖边山丘上的洋槐树下翩翩起舞,我和敲鼓的人坐在山丘下矮灌木的树荫里,部长领着众人在湖边虔诚的膜拜。死亡的气息频频传来,那些曾经自由自在的鱼儿不知道藏在哪里慢慢腐烂。每个人都静默着,面对灾难,祈祷神的保佑。
神飘忽而神秘,天一览无余的蓝着,蓝着,蓝着,蓝成了大家心里恐惧的阴影,水井快干枯了,粮食被破坏了,森林岌岌可危……。一切都靠逐了,但愿她能打动神灵,期盼着神的降临,赐予甘露,解救大家。
然而,人神的交接本来艰难。三天过去了,天一点变化都没有,连风也停住了,大地好象被放入了一个庞大的蒸笼,煎熬着,挣扎着,就是跳不出来。逐的舞不似先前灵动,洁白的脸庞变的和抹了泥的手臂一样褐红。眼神沉静,但整个人迟钝着,好象是泥浆中的鱼。她累了,也许有几分失望,几分伤心,她的呼唤,神不理睬。而且,她还背负着部落的生存。
天黑了。她坐在洋槐树下,闭眼休息。部长让所有的人回到村子,让逐独自冥思启神的新办法。我偷偷的藏在林子里,怕会有饥饿的野兽袭击逐。
月亮升了起来,剑池湖看起来一片荒凉恐怖。这个部落的生命之源眼看就要消失了,让人觉得难以想象。我真希望逐能感动神,爽爽快快的下一场大雨,扭转乾坤。逐一动不动的坐着,留下她美丽的背影,洋槐树上有什么在潜行着,鬼鬼祟祟。那东西翘起头,吐出长长的信子,是一条蛇,正要扑向树下的逐。我大惊,用力将手中的鼓扔向蛇,鼓带着蛇滚下山丘,逐吓的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我跑过去,扶起她。她颤栗着,全身火热。我不知道,原来她那么的怕蛇。她的双眼有了色彩,那怕只是恐惧,她毕竟不是神。我紧紧的拥着她,她缩在我的怀里,手死命的拉着我的粗麻衣角。
“别怕,别怕,有我呢。”我安慰她。
她安定了一点,将头伸了出来。轻轻的搭在我的肩头,我听见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回旋在耳边。我抚摩着她柔软如水的长发,和光滑的手臂,一切那么真实。但还是怀疑着,也许搬过她的脸,她就变成了殷。
我捧过她的脸,她流泪了。睫毛湿湿的,显得更加纤长。漆黑的眼眸里颤抖着一汪清凉,像一口古老的井,嘴唇翕动着,吹出兰花般的气息,这就是她的味道。我俯下头,轻轻的吻在她的唇上。她没有躲避,盯着我,好象要把我融化。
“奶奶说,我的劫数到了,她说在收养我的那刻她就预料到了。”她说,眼里渗出了泪水。
“你会成功的。”
“不,神要抛弃我了!”
“不会的,放心。”我帮她擦泪,可是越擦越多。
“因为,我在背叛神,我的心不仅仅属于神了,我会受到惩罚的。”她将脸靠近我,眼泪沾在我的脸庞。
“如果要惩罚,就应该惩罚我,是我先爱上了你。”我说。
“我要是不是女巫该多好啊。”她叹息。
“累了吗?靠着我睡会儿吧!”她听话的将头枕在我的肩上,缓缓睡着了。月亮落在了山峦之间,山丘暗了。我的心却亮了,雨来吧,快来吧。不要再折磨逐,折磨部落所有的人。
酷热丝毫不减,逐越来越疲惫。我总是在夜晚安慰她,天明心痛的看着她在洋槐树下缓慢起舞。我不再妒忌她和神的交流,和所有的人一样渴望着她得到神秘的力量,求来甘霖。我很害怕,如果再求不来雨,部落会不会灭绝,大家会不会伤害逐?逐说,这是她的劫数。冥冥之中,难道一切已经注定?我不能失去逐,不愿意失去她。
三天过去。剑池湖水又少了一半,森林彻底病瘫了,有的地方燃起了大火。又过三天,湖水彻底干涸,森林大火在疯狂蔓延,看得见浓烟在远处翻滚。
部落的人惊恐着,认为大家触怒了神,劫数难逃,上上下下一片混乱。酋长不得不让逐的奶奶,这位曾经神秘的女巫重出江湖,逐的奶奶和部落主事们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在湖边聚积,所有的人脸上充满了希望。她站在山丘上,逐跪在她的身后。
“神说,部落有人触怒了他。我们的女巫心已经飞了,他要惩罚我们,要灭绝我们。”山丘下一片哗然,有人呜呜哭泣起来,有人叫骂着,逐低着头,风起了吹了她单薄的粗麻衣角,她安静的听着神的判决。
我知道,以这样的情势。往往就要实施残酷的血祭,可是矛头指向逐,指向了女巫,那么逐已经没有生路了。我不能让逐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去,我不能让她的灵魂被神随意摆弄,我要一直在她身边,无论什么时候。
“还有我,是我让逐背叛了神的,我爱她!”我站起来大声说。
“寻?不!”殷大怒,冲向我,一拳把我打倒。“你胡说!”她哭喊着大叫。
“对不起,殷。”
“我恨你。”她别过头,跑向奄奄一息的森林。
大家突然安静下来,他们无法相信有人敢爱上女巫,在他们眼里女巫是神的女人。更不相信有逐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巫。我不顾他们的惊讶,走上山丘,走到逐的面前。她抬头看着我,泪流满面,摇着头压抑的哭泣。我伸手抚摩着她的头,微笑着在她旁边跪了下来。
奶奶苍白的头发丛里,锐利的眼光停在我微笑的脸上,嘴唇一抿,什么也没有说,她转过身对着山丘下的人说:“明天,举行血祭求雨。”
我和逐背对背被捆在洋槐树上,我的眼前是失去了生机已经死亡的剑池湖,惨白的月光,魑魅鬼火煽动着糜烂的气息,死在一线之外晃荡。她的眼前是绵绵的山,你挨着我我挨你,静静的看着,看着土地变迁,看着人世沧桑。
“我不怕孤独的,你为什么要跟来?”逐问。
“可是我怕,怕过再也看不见你的日子。”
“你不该爱我,我是女巫。”
“从你三岁在顿丘上跳舞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
“所以,我不敢面对你的眼神。一直向神祈祷,请求原谅,但是神一直不理我,我是个不合格的女巫。”
“你是个合格的人。”
逐轻声笑了,滑过已经荒凉的山丘,绕过大洋槐树,在我听来犹如天籁,她从来没有笑过。
干树枝被大家累积在湖心,堆积日山,奶奶拿着雕刻着鱼形的铁刀,身后的小女孩手捧大瓷碗来到山丘。我和逐被松开来,奶奶领着我们来到干树枝旁。她割开了我和逐手臂上的血管,小女孩接住了我们流出来的血,洁白的瓷碗里一会儿就盛满了艳丽的红,红色里是小女孩清澈的眼眸,下一代女巫仍旧是冷血的。
有人把我和逐推进了树枝中间,用树枝将进口堵住。外面奶奶带着小女孩,绕着树枝喃呢着,企求神的原谅,小女孩缓缓将碗里的血滴在地上,画着一个鲜红的圈,寓意着滴血成雨。
逐和我的手臂流着血,生命在慢慢消逝。我们坐在地上,我拥着她,她安静的靠在我的肩上。时间一点点流淌,天突然暗了下来。我仰头看见有一块黑色慢慢遮住太阳,外面的人一片惊恐,有人尖叫着,有人放了火,干树枝一点就着,我拥紧逐。
火舌瞬间张大,身边的干树枝变成了小小的火海。我咬着牙,紧紧抱着逐,她说,“我们在融化。”融化,融化,世界也融化了。
我和她飞了起来,宽阔的湖边没有一个人。天暗着,就像漆黑的夜。湖心的火嘶烈的燃烧着,是凝固的黑里唯一的光亮,照亮了逐的脸庞。
突然一个惊雷划开了宇宙的黑,大风呼啸着窜了出来,呜咽着,狠狠的拍打大地,继而无奈的缩了回去,瞬间又咆哮着跑来。吹撼着大树,树叶满天飞舞,散在天地间。太阳彻底不见了,乌云滚滚而来,将天压的好低。我帮逐整理着长发,她抚摩着我的脸,彼此收藏人生最后的温存。
天在这时,破了一个大洞,雨倾泻而下,啪啪啪打在沙地上,森林里,大火熄灭了,湖舒展着活了过来,将我和逐深深埋在湖里。逐微笑着,渐渐消失在我眼前,而我也缓缓消失在天际……
-全文完-
▷ 进入季雨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