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十六个蒸馍——咸阳笔记之六马凉坡

发表于-2007年03月22日 下午6:51评论-1条

多年以后,开完批斗会后,矮个子的七爷便蹲在学校大门口的石羊脊背上,嘴里叼着翡翠把儿的烟袋,回忆起他在咸阳解放中的英雄壮举。1949年农历5月的两寺渡是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落,黄色的胡基墙、灰色的青瓦和绿色树荫下的房子,很幽静的环绕在渭河边。苦巴巴的农民刚割完麦子,通往县城的大路上撒满星星点点白色的麦秸皮。

随着南京的覆灭,国民党军队在全国兵败如山倒,西北战场,我中国人民解放军挥师南下,占据城市的胡宗南部队,为了阻挡我一野的进军速度,炸坏了西安咸阳之间的铁桥,他们逃往陕南和川藏只剩下由两寺渡过河进入沣峪口一条道路。

起初的一切一般人看起来纯属偶然。半夜,黑老鸦、黑狼、黑狗剩弟兄三个人嫌屋里热,抱了几捆麦草,精着身子,肚子上盖着汗褂,睡在渡口旁边的麦场里闲谝。这三个人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都会拳脚,黑狼行六,背着人在外头当刀客,功夫了得,却少人知晓。狗剩行三,胆小。只有老七老鸦个子矮,体格好,地里的活没说的,弄啥都利索,脑子活泛,乡修也好,无形中成了主心骨。

“七哥,你看老坟雾达(那里),鬼火,怕人的很!”牛奶似的月光下,弟兄三个说着说着,乏的不行,扯着风箱般的呼噜睡着了。黑狗剩一觉起来,觉得尿泡憋的厉害,挤着眼睛在河岸上排泄,回头时,突然发现北边不远处火光冲天,晃动着几个人影。当时吓的忘了提裤子,跑了回来。

“喊皮啥呢?还叫人活不。”黑狼睡的死,翻了个身,又去梦他的周公。倒是黑老鸦灵醒,当下拾起来:“得啥,叫我看。”

老坟是两寺渡人的先祖、清朝四川使黑昆的墓地,位于村子北面离县城不远的地方。1975年前后,破四旧,他老人家的骨头被红卫兵挖出来,据说六十年后,脸色依然红润,身上的绸缎光滑如脂。一见风,脸上的肉变黑,墙皮一样脱落,露出白茬茬的骨头。衣服刚搭手就成了粉末。只有坟前乾隆爷题字的石碑、石牌坊、两对石马、石羊,在历史风雨的班驳中保存了下来,被好心人拉回来,散落在村里角落里,诉说这个村子曾有的辉煌。但故事发生的当时,白胡子的黑昆还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下,引起他的后代黑狗剩一番恐慌。

“得是?”黑狗剩看着他七哥黑老鸦,眼神象李逵望着足智多谋的吴用。

关中人迷信,都相信鬼魂的存在。黑老鸦半天没说话,心里多少有些忽闪。但毕竟是经多见广的外头人,紧闭着嘴,拧头仔细观察。火光下,哪些人似乎在吃着什么,人影晃动,不象是鬼。

“松管,看看去!”他说。

“那叫上六哥?”狗剩心里没底,想多找个垫背的。

见七哥没说啥,黑狗剩不由分说,把睡的迷迷忽忽的黑狼拽起来,三个人在夜色里高一脚、浅一脚的向老坟摸去。

“我的妈呀!”正走着,前面的黑狼低声叫了一嗓子,被什么拌倒,咕咚,掉进了地下。迅速从里面箭矢一样窜出一只惊慌失措的黄鼠狼,撞在狗剩的胸膛上,一眨眼跑的没影影,吓的他当时软成一团,瘫在地上。蒙蒙隆隆中,后面的黑老鸦发现前面横着一道黑黢黢的土梁,下意识的去救自己的两个兄弟,自己也“嗵”的跌倒了。刚想呻吟,黑土梁蠕动了一下:“不敢叫唤,哪伙人有枪呢!”

“爷,你是人是鬼?还不救我六哥!”黑狗剩仔细一瞧,对方是邻村的王大个子,给了一捶,仗着自己的兄弟在身边,耍开了威风。

王大个子的舅家在两寺渡,在县政府捉事,却没架子,爱给乡党帮忙,经常走动,大家自然很熟。但狗剩不知,他的真正身份是咸阳西乡地下党负责人,自己的七哥是西乡地下党重要成员之一。傍晚,王大个子接到中共咸阳地下党负责人魏治钧命令,有十几名国民党游兵散勇离开县城,途径两寺渡,准备跑到户县一带,要求他想办法截堵并缴获其武器。这事黑老鸦自然事先知道,鼓捣着自己两个兄弟睡在麦场等候命令。王大个子本人,揣着他的手枪,埋伏在半路,双方约定以枪响为号行动。

“嘿嘿,都是自家人,骂啥呢?”黑老鸦这才镇静下来,几个人联手,把塌墓坑中的黑狼拉了出来。

“这伙驴日的做啥呢?”黑狼此时已经彻底清醒,揉揉眼窝,说。

“哈松,偷了油客家的西瓜,弄了一堆子,正碟(吃)呢。”王大个子盯着远处,口吻里带着恼怒,牙齿咯蹦蹦响。

“那油客能搁下?”油客是村里最会算计的能松,以光爱占便宜怕吃亏著名。黑狗剩不解的问。

“有松王法?人家端着枪,老汉骂,叫打了一枪托,仍乎(现在)弄不好还在瓜庵子哭呢。”王大个子说。

“狗日的欺负人,没有几天蹦头了!”黑老鸦攥着拳头,“脑系,咋办?”

“碎虎(小孩),知道西乡起义不?”七爷似乎忘了他因为做过几天县保安团的兵丁,刚刚被高年级的哥哥们批斗。靠着石羊的头,黑夹袄坐在沟子底下,摸索着衣服口袋里的洋火,故意拖延时间。我正是一年级的学生,为课本里的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等外地的英雄人物诱惑着,没想到自己身边也有这样的豪壮之士,自然象铁屑碰见了磁石。看他又卖关子,忙很有眼色的掏出洋火。嚓,嚓,嚓,七爷很惬意的吸了几口:“你个碎贼娃子,别看你七爷如今这个松式子,当初可是正儿巴经的解放军,见过王震将军呢,信不?”

“我信,你快讲行不行?”我赶紧催他。

几个人在夜幕中静静的观察。后半夜,起初肥大的白月亮变小,成了干瘪的半个烧饼,在远处的天空昏昏欲睡。那边的火光也乏困的只剩下很小很灰暗的一点,在黑色的苍穹做最后的挣扎。王大个子却吃了补药一样精神:“走,拾狗日的粪去!”

几个人从老坟地的麦茬地穿过。一场过风雨刚过,黑黢黢的土地软忽忽的,白天很疯狂的麦茬也懂事女人似的一声不吭,黑狗剩走在后面,看见前面的三个男人弯着腰。王大个子手里端着他的盒子炮,紧跟着黑老鸦,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名刺拉火的切面刀,旁边是五大三粗的黑狼,一改白天在街道松跨跨的走势,脚底猿猴似的轻巧。他觉得自己腿有些软,但看见别人的样子,按住砰砰跳动的腔子,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刚想扑上去,前面的王大个子突然压了下后面黑老鸦的肩膀,低声吆喝“卧倒”。黑狼不愧是常走夜路的刀客,同时拉倒后面的狗剩兄弟。黑狗剩没有准备,猛然被撂倒,而且是躺在冰冷的石羊屁股后面,后脑勺生疼,心里窝火,刚想骂欺负人的土匪六哥,却被黑狼捂住嘴巴。“喊啥呢,没看冤家来了,得是不想活了?”七哥黑老鸦也回过头低声训斥,黑狗剩觉得屁股底下湿漉漉的扒地草、香胡子、野刺筋也趁机捉弄自己,但畏惧两个兄长凶煞的态度,只好硬忍着。“甭言传,狗日的来了,找机会再下手!”

黑狗剩只好闭了眼睛。“前面走着高文举,后面紧跟张梅英……”,吊儿郎当的戏词由远而近,“唰唰唰——”,头上浇来一股热烘烘的液体,当时睁开眼睛,才看见是一个斜挎着汉阳造长枪的国民党兵痞,解开裤子正往自己身上尿。气的啥也顾不上了,拽住裤腿就骂,那个兵却面条一样饶成团,盘在地上。狗剩以为自己劲大,“啥万货都当兵”,黑狼把手从兵痞的脖子上去下来,“呸呸”,朝手心吐唾沫,他才知道是自己杀人不眨眼的六哥结果了这人的生命。几乎同时,王大个子和黑老鸦冲过去,黑狼也飞似的向前面的火光跑去。他胡乱檫了脸上的骚腥,赶到时,十几个从梦中醒来的国民党兵已被三个从天而降的农民吓的软在地上。原来,刚才王大个子发现的是哨兵,其他人完全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成了瓮中之鳖。

地上四处是乱七八糟的西瓜皮。

“吃你妈的沟子呢,全是害人的瞎种种!”黑狼看见糟蹋庄稼,当时气的不行,踢了一个胖子一脚。

“脑系,共13枝长枪,咱发了横财了!”黑老鸦清点了架在一起的枪,对王大个子说。

“好啊,这真是旗开得胜!”王大个子的脸被地上忽闪忽闪的火映着,说。

“老总,我们也是下苦人,被抓壮丁吃粮,是没有办法呀。饶命!”胖子是这伙国民党军队的班长,捂着生疼的屁股求饶:“我愿意戴罪立功。我们王长官在渭店村里休息,我带你们去,行不?”

“得是?”王大个子转头扫视。

“我骗人不得好死!”胖子挣扎着跪起来,黑狼立即抬起腿,眼看着又要来个要命的扫堂动作。

“好,我相信你一回。”王大个子拦住黑狼,打定了主意,接着说:“我们共[chan*]党宽大俘虏,你们各自逃命去吧。”

国民党兵们四散而去。王大个子安排黑狗剩回去去独轮车,把枪支拉运回村,自己带领黑老鸦、黑狼几个人押着胖子,连夜往渭店村而去。沿途突审得知,这伙兵是溃散的国民党鹿原部队,50多人的大部队由少将参谋刘百虫带领,暂时龟缩在渭店村,准备择日过河南逃。

渭店村位于茂陵脚下咸阳和兴平的交界处。村口的无木庙里,惊魂未静的国民党军队突然被“咚咚咚”的砸门声吓破了胆。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两寺渡的农民武装,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黑狼熊掌一样的脚,气势汹汹的发出进攻的声音。王大个子身边紧站着他的战友黑老鸦,手里的盒子炮打开了保险。与起初不同的是,黑狼手了提着刚刚缴获的一支四道环枪,黑老鸦则抱着中正式步枪,显得英姿飒爽。

天已经亮了。

“我们是正规军,我是刘百虫,也算一条好汉,凭什么听你们几个土八路的话?”里面的刘百虫是武功人,会一些拳术,陆军学校毕业,肚子有些墨水,自然要试火一下对方的软硬。

“妈的,什么正规军,招不住你黑狼爷几下就落花流水。不信,你小子开开门试个子?”

黑狼性子急,索性用枪托撞着门。可怜,裂了缝子的门在他的打击下痛苦的呻吟着。

“刘参谋,你的大名我听过,是两寺渡教师爷的徒弟,外面的六哥黑狼和七哥黑老鸦和你师出同门,都是打拳的人呢。我劝你尽快投降,不要用里面50名弟兄们的生命开玩笑呀。”王大个子十分沉着,继续攻心。

“你看,哪个刘百虫能不能,咱就是把他没办法。如果在两寺渡,咱在村里叫一帮子人,早把他娃就了米汤。但是,在渭店,硬是没办法挖抓。”七爷从石羊身上很惬意的站起来,伸着懒腰,拍着裤子后面的尘土,做出要走的样子。

“七爷,你讲完再走吗?”我们一群孩子拉着他的后腰。

“讲啥呢?好汉不提当年勇么。刚才,那些碎虎欺负你七爷,你的咋不言传呢!”我明白,他是说,早上刚下语文科,一帮高年级的哥哥押着七爷,从教室门口冲进来。他的头被压的很低,几乎挨住了地面,两只胳膊后背,被人牵引着,在高高的水泥讲台,很象一艘俯冲的飞机。“打倒国民党残渣余孽黑老鸦!”哥哥们挥着别着“红卫兵”袖章胳膊,愤怒的吼。我们也胡里糊涂的跟着吼,什么意思根本不明白。“狗日的懂个啥?我黑老七在保安团干过是事实,但没害过人么。没有保安团的经历,我怎么能认识王大个子,练出本事,以后给共[chan*]党干?乖乖,别看你六爷恶,王参谋那50多条枪是你七爷十六个蒸馍打赌赢的呢,你的信不?”

我们乖乖的点点头。七爷被侮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王大个子过于文气的计划直到上午端仍然不见效果。黑狼把门砸开了个缝,里面“啪啪啪”扫了一梭子。外面免不了也狠扫射了一阵。两寸厚的门板只留下一些弹痕,双方依然僵持着。

黑狗剩上气不接下气的赶来。他听回村的油客说,咸阳、兴平已经正式解放,解放军的红旗已经在中山街凤凰台上随风飘动。

这无疑是对庙里负愚顽抗的国民军队是个巨大的打击。王大个子迅速把消息传了进去。里面轰乱了半天,刘百虫的口气终于变了:“不用你们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要我投降可以,但咱要按两寺渡人的规矩办!”

“你说。”王大个子还是耐心十足。

“跟他费什么话,打死狗日的算了!”黑狼见三哥黑狗剩来了,想着自己一方的力量又加强了,再就是县城的消息更壮了他的气势,瞪着红眼窝催管事的王大个子。

“六哥,听组织的,没错。”黑老鸦怕他惹事,又引起刚才那样的交火,误伤了人,忙劝解着。

“唉,秀才造反,前怕山后怕狼,真麻烦!”黑狼当时气的蹲在地上,一个劲的埋怨。“你说咋办,文的还是武的,单练还是群打?”王大个子却不计较,继续和庙里的对手谈判。他知道,两寺渡的人好武,刘百虫既然是学过武术,肯定想在缴械前与自己的人过过招,以多少挽回自己兵败的耻辱。

“比赛吃蒸馍,我输了,我的人无条件投降。否则,咱们打!”刘百虫咬牙切齿。

“行,你六爷和你比!”黑狼当时从地上跳起来,冲着门吼。

“不,我和黑狼的兄弟黑老鸦比!”里面刘百虫的叫板当时让王大个子犯了难。黑狼体格好,是关中八大刀客之一,别说吃蒸馍,比什么刘百虫都占不了上风。这家伙自然知道,却点名让身材瘦小的黑老鸦和自己比,情况就大大不妙。“怎么办?”王大个子站在原地,半天没个主意。

“刘百虫,你休你先人,不敢和你六爷斗,没彩!”黑狼喜欢刺激,不愿意丧失机会,象个弹球,起起落落,想再划一道漂亮的狐线。

“老七,你要是不行,我去县城搬人去算列?”黑狗剩一看事色不对,拉着黑老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见自己尊敬的王大个子也怀疑的眼神,黑老鸦矮小身板里男人的豪气帝王陵一样从大地腹部升腾,冲到无木庙门前:“刘百虫,和我比就和我比,你有种的出来!”

我问讲故事的七爷。“刘百虫出来了吗?他不怕外面的人哄他?”他鄙夷的看我后说:“你这话爷不爱听,不是咱两寺渡人说的话么!咱是弄啥的人,是打拳的人么,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奥,我想起来了,你三爷当时出主意让王大个子趁机把刘百虫收拾了。王大个子没言传,你六爷一脚踏在他的腰眼上,光哭鼻子,给我的蒸馍去了!”

刘百虫失算了,当他吃完十五个馍吐出来时,黑老鸦的腔子里装了十六个馍却依然很瘦小很坚强的站在大地上。倒在地上,他发现其实,不光是黑老鸦这个武艺不如自己的人,所有人都比自己高大的多。他望着天上的铜锣一样的太阳,听到了一种可怕的响声。哪个他和自己的部下赖以躲避的庙,房顶的酸酸草,在金属色的阳光里发抖着。他感觉到自己交裆里有了一中潮湿的东西。而这些人用缴获来的枪组成了一支农民武装自卫队,被途径咸阳的王震将军亲自批准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更是他想不到的.

“弟兄们,共[chan*]党是神,咱斗不过他们,认输吧!”七爷学刘百虫这句话时,口吻里明显带着一股西府口音。

2007年3月19日子夜于正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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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天使点评:

一段历史的再现,一些片断的回放。
文笔流畅,采用穿插倒述回忆式的写法,欣赏(:

文章评论共[1]个
oοo童言-评论

我现在在就住在咸阳
支持  at:2007年03月23日 晚上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