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好久不写文字了，好久好久。

从现实的时间上来看，这个所谓的“好久”实在是短得可笑，且不说沧海桑田的时光流转，单就字眼的本义，也是一种酸掉牙的夸张。黄山谷说：一日不读书，则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这是说的读书，不是写字。若是写字，若无写的冲动，恐三月不动笔也不会面目可憎。有人将黄山谷的这句话大大的阐述一番，从里翻到外的寻根探源，其实大可不必。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言语无味可以不言，面目可憎的话，不去对着镜子也就看不到自己的那张脸，中国的文人，就是少不了骨子里的这点酸气！

这话说穿了并不是后人分析的那么高深，只是个习惯问题。读书成了一种习惯后，就和穿衣吃饭一样，侵入骨髓的不过是现代科学分析的“生物钟”，比如一个人习惯了每天八小时的睡眠，若哪天只睡了六个小时，第二天就会如大病初起，面皮也黄了，声音也软了，眼睛也饬了，非得在中午补足那少的两个钟头就不能打起精神一般。夜深人静，灯光如豆，一册在手，神游八方罢，倦极而眠。也不过是多年来的一种习惯。“手倦抛书”原来是个不经意的生活细节，却偏要给它加个莫测高深的解释，除了矫情，我实在再也找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它。

我有一个朋友，平时手不摸卷册，一日来访，留她吃午饭毕，午休之前，她向我索书一本，见我面露疑问之色，自己解释说：睡不着，拿本书催催眠。恍然大悟之际，找到时新小说一部，果然一会就呵欠连天，手倦抛书，进入黑甜之乡。我倒认为她深得书本三昧，书是用来读的，但有时也会有催眠的奇功，这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没什么希奇。若偏要在其中去找点什么慨叹，就是没事找事。十多年前我曾到一同学家作客，因夜已深，主人留宿。于是乎一群年轻人在客厅里看电视，闹到子夜时，却见同学的两个哥哥突然在家里东翻西找，如入室之徒，继而绕屋而游，作困兽斗。正不如为何，只见两人使个眼色，一起静悄悄的出了门。半个小时后，方笑逐颜开地跨进家门，有一人手里却多了一条香烟。但见两人拆开香烟，在云山雾海里作一番陶醉状后，方慢慢悠悠的叹一口气，意得志满地起身，寻周公去了。

据说有烟瘾的人大都如此，临睡前不抽支烟总觉得这一天还有什么事情未做，一天的计划未完，自然是心有所挂，睡不着。不过我没见庞大的瘾君子群说什么面目可憎的话。大约烟虽名“香烟”，但其香却与书香是两个层面的东西，这一嗜好虽不易根除，毕竟只是一个简单的消耗品，比不得文字的变化万千。不过万物相通，我以为层次虽不同，意思却相通，读书与抽烟，未必是风马牛不相及，最起码有一点是通的，那就是个“瘾”字。

说到这里我说“手倦抛书”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生活细节，没什么高深之处，大概反对的人也不多。不过别忙着下什么定义，且让我们来看看这“手倦抛书”最初的出处。此语出自北宋蔡确的《夏日登车盖亭》：“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夜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诗写得很闲适，虽隐隐有风雷之气，总的来说还是很诱人。但我却不知蔡确为何人，找来宋史一翻，却见此公高居《奸臣传》第一位，各种行径，不说也罢，不过“手倦抛书”未必就有诗中的那点所谓的雅气（其实还有点杀气）。

知道这么个生涩的典原是因为年前购得脂批《石头记》两大部，静夜卧床，闲闲一翻，初觉“乱花渐入迷人眼”，继而大有堕入“迷津”之势，连续一个月，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恨不能将前人后辈的论说翻个底朝天，全放在阳光下晒晒才好。一时间，纸张，光碟，电视齐飞，索隐，考证，探佚乱舞，折腾了一个月，回过头一看，石头还是那枚石头，脂砚还是那方脂砚。

这么说并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明白脂批与石头的不可分割。只是再看到此类相关的文章，不由自主的“莞然独笑”，“手倦抛书”怕是要作别解了。

只是读书一旦成为习惯，不看点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这与面目可憎无关，因此还是翻翻梁公的小品吧。一日读到一节谈书法，说到某公会写“一笔虎”。一个“虎”字在八尺的宣纸上一笔贯下，气势磅礴。尤其是那一直竖，似“顶天立地的一根杉木”一般，颇有威猛之势。书中介绍说，这一直竖的写法原来也是有技巧的，不是旁人想的那么简单。方法是什么呢？方法是“用马弁一名，牵着纸端，在写到那一竖的时候把笔顿好，喊一声‘拉’，马弁牵着纸就往后扯，笔直的一竖自然完成。”

此段文字初入眼只当闲文放过，一秒钟之后，突觉心中一动，回头再看，不禁再次莞尔。想来这马弁也是要经过严格的训练的，不然在拉的过程中，一个不小心，错了马步，或一时头晕，往后一仰，岂不是坏了此公一时的英名？可见“马弁”虽为“虎”出力，终究是“马虎”不得，弄得不好，被人砸掉饭碗,岂不冤哉？笑毕突生一念，也该学着脂砚，拿起朱笔，在旁批上一注：“此语大有深意存焉，不可当闲文放过。”

我辈俗人，想想而已，真的要拿笔煞有其事的注上一笔，画虎类犬，终是不美。但奇文共赏，怎肯轻易放过？急寻手机，找得一个文友，全段照抄，一字不漏的发了过去，静候哈哈一笑。半晌才闻铃声一响，只听得此君白痴的问：什么意思？

这次是放声大笑，四顾左右无人，索性笑了个屋漏瓦崩，响遏行云。然后，抛书，上床，关灯，睡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