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乡村,目光所及,你总能捕捉到乡村的树的风姿。乡村的树木大多不名贵,院前屋后,田间地头,道路两旁,随处栽种。它们犹如一个个乡下人,精神,淳朴。他们或挺拔或婀娜,或古朴或现代,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性情。
柳树婀娜,柳枝纤细,楚楚动人,宛如一豆蔻少女,眉眼羞涩;杨树个儿高高,风过,叶子常常喧哗作声,如一毛躁青年,伸手大声鼓掌;老榆树犹如祖母,万分慈爱,任鸟儿筑巢,小儿倚靠或攀爬采食榆钱;而松柏又状如老者,绿须长髯,垂暮之年却苍劲高古。一草一木皆有情,一草一木皆有神。树木纯洁,率真,叶面上闪亮的露水珠儿是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树木坚韧,不像人总有不平之气。即使生长在石砾里的树木,根部裸露,一根根巨大的鸡爪,枯瘦如柴,也要紧抓大地,拼足了精神,头顶一片绿荫。
离开乡村已经很久,离开这样的树也很久,那乡村中好闻的树木的味道却一直在记忆中。
树木不拒绝人,和树木在一起久了,会品味到树木所泛出的淡淡的香气。我的记忆中,杨树叶子有股清苦的味道,含一片桃形的杨树叶子,两齿轻轻一合,齿缝间便生出若有若无的苦,苦的并不生涩;榆树钱儿的味道就好多了,那些树林中的榆树,生性是属于乡村的,撸一串嫩榆钱嚼在口中,清甜的绿汁儿十分爽口,润喉,如若不嫌麻烦,把它与玉米面蒸来吃也是别有风味的;味道清香的该数槐树上开出的槐花了,一片片白色的花朵儿,不仅赏心悦目,而且可用做蒸饭,闻着锅沿冒出的缕缕的香气,就足以沁人心脾。
果树收获的季节里,散发出的果熟的香甜气味就更加醉人了,在整个夜晚,在清晨的阳光中,在雨后的短暂寂静里,隐了形的果味儿都敞开心扉,释放出体内的馨香,到处游走到处弥漫,泥土的新鲜腥气儿,树木的清馨自然气儿,果实的清淡香甜味,都浸润在空气里,湿漉漉的,嗅着明目,闻着净心。
最难忘记的是树林中童年的鲜味。傍晚时分,鸟儿已归巢,昏黄的树林里宁静而美丽。男孩子们爬上树掏鸟窝,有时将鸟儿一家连锅端,更多的时候是惊飞了雀儿,空留几根鸟毛。女孩子们虽然斯文多了,也手持一根长竿,在竿的前端缠绕一些茅草,伸近树杈间隐蔽的鸟窝,小心翼翼把它卷下来,虽然常常是鸟飞蛋打,伙伴们却依旧乐此不疲。年幼的我们从未想过这是否残忍,直到意识到鸟儿也有家庭,也有生命,才终止了这种不文明的游戏。
有月亮的晚上,便有了趣味。微风过处,树影摇曳多姿。月光光洁而柔和,大家在林子里,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踩碎了长短不齐的人影儿,唱遍了所有会唱的歌,静了一下,有人抬头看月亮,大伙就都仰起小脸看月亮,遥想月宫里的嫦娥,天上的仙女,想着想着,就过起了家家,你是玉帝,我是大圣,没有骏马,就折条柳枝骑在胯下,另一手甩着细柳条皮鞭,嘴里“架!架!”地喝着,一截粗细合适的树枝就当作金箍棒耍的开心的笑。树木实在是自然中最亲近人的精灵,它不仅给了乡村孩子们童年的快乐,还把那珍贵的自然之气质朴之神渐渐浸润到孩子们的骨髓,安抚并净化着他们的心灵。
家乡树木的一枝一叶,一丝一缕,一枯一荣,都溶化为我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乡村树木根植的土地上,有过我的欢乐、血汗和泪水。二十岁的我,就离开家乡,求学、工作,在外漂流。在异乡见到家乡未曾见过的古树、名木,也见过与家乡相异或相近的树木,却只觉得新奇、古老,还有一种陌生和隐隐约约的疼痛,再难嗅到亲切的味道,涌出依恋幸福和家的情感。那家门前的老槐树,慈爱的像个祖母,当我伤心落泪的时候,张开手臂一头扎进她的怀抱,对树木诉说,与树木凝视。微风吹过,树叶轻轻地摇摆,似乎在哼着摇篮曲,平息了我碎小的忧伤。在刻骨铭心的熟悉里,我看见自己的童年。祖母般的老槐树,您肯定还在门前永久地站着,否则,你那酝酿了好久的已然咸咸的味道,为什么还在不断地飘向远方的我,是在迎接我的归来吗?
家乡的树木还有亲人的味道。树木独立不移,不像人走来走去。人会老,会改变模样和心灵;树木不会,它们种在哪儿,就在哪儿扎根,像树菩萨,以清凉救人;像慈爱的双亲,望眼欲穿,盼望远行的家人。多想念一棵家乡的树呵。
乡村有了树木的味道,就有了绿色灵魂。人闻了精神气爽,心境开阔清凉。乡村是树木花草的家。张晓峰有一首诗《回娘家》:桃花/出嫁了 杏花/出嫁了 杜鹃花/也出嫁了 现在这个村子的声音和颜色/都想从城市回娘家。我也是一棵异乡的树,我真想回娘家呀!
韩少功说: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我想:树木是乡村的一副精神,是游子心中的神,灵魂的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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