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时侯，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如果真的要回忆某一个男人的话，父亲是我的首选。这并非来源我的恋父情结，而是父亲的确是一片深深海洋，是远远看护我的月光，不做阻挡我的墙。

可我懂得这些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的一生就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做过农民，社教干部，中学教师，文化干事，参过军，离过职,上过大学,做过领导……可他在他的文章中说,他最爱的也是最骄傲的职业就是做一个女儿的父亲。

可以前的我并不这样认为，小时候，我就在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随着他上山下乡，他工作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他教书的地方就是我的母校。流浪颠簸，居无定所，我时常看着那些可以在父母面前绕膝撒娇的孩子流露出羡慕，更不解一个和睦的家庭为何两地分居了。

我幼年的不自由，我把这一切归结到父亲的身上，二三岁就跟着他，他去教室我就外面的草丛里,听蟋蟀唱歌看蚂蚁搬家学蝴蝶跳舞。偶尔好奇的踮着小脚爬上窗台，看他在讲台上神采飞扬，仅一次学着他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个责备的眼神吓得我飞速逃走，于是今后他上课的时候，我只能被关在小屋里，用毛笔抄写唐诗三百首，我想那时那颗小小的童心里，一定装满了委屈和孤单，想母亲做的早餐柔和的眼神，想城市里的那个不大却温暖的家，想格林童话和美丽的公主裙。

好像一等就是一千零一夜，五六岁的时候，我终于和父亲回了家。因为他写的一些文章，父亲回城做个一个正式的文化人，也许是生活的转变，他开始教我琴棋书画，还经常用二胡或手风琴为我伴奏，很郑重的找来磁带录下来放给家里的客人听，这些时间我天真烂漫才华横溢，是和父亲最亲近的时候，也是我童年最富颜色的几抹重彩。

渐渐长大，父亲忙了，开始无奈地应酬于各种场合。有人来求字画，有人来拜师，父亲终是个平和随行的人，有求必应，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拒绝二字。我常常觉得不满，为这些不速之客的打搅满腹怨言，我说，黑脸白脸你都应，你好歹也是一文化人，怎么就没点高傲呢？

父亲只是笑，丫头也学会个性了？好啊，有点风范。

这样的父让我有点失望，青春叛逆期的我是学会了个性，也学会了怎样伤害父亲，我不再碰父亲从小带我的那把二胡，却带着耳机在房间里学唱最新的流行歌曲；我也不再抄那些唐诗宋词，抱着琼瑶和三毛早早知道了恋爱的滋味。

父亲没有阻拦我，他默默的忍受着最爱的小女儿对他的背叛和疏远，高考七月,面对一个如此好高骛远,学业不专的女儿,父亲利用自己的一点小关系，背着我把我的第一自愿改成了师范院校的中文专业，这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用他的职权为我办的事，也是成为后来我和父亲之间一道无法舒展的死结。

为此大学几年，我很少回家，关于自己的专业也是学无所长，和父亲的关系更见疏离了。毕业那年父亲已经从他的领导职位上被人排挤而下了，我没有安慰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应该更适合他。

毕业后，我决定赖在家里等他给我找份固定的工作，这也是当年他为我选择这条路的初衷，我要让他知道他错误的误导了我的生活，那个暑假我带瓶家乡的太白洞藏回家了。

一个离职，一个离校，父亲和我举杯，目光深邃难懂，他说丫头啊，你的生活刚刚开始，我的日子还没有结束。父亲拿起那把二胡，曲子是那么的熟悉，一片月光洒下，我只看到一双竹节般纤长的手指在孤独的琴弦上游走。

天涯沦落，那一刻，我的抱怨和父亲落魄竟然神奇的交融了，我看这悲愤无奈的指尖，这双手灵巧的指尖可以流淌出键盘灵动的琴音；这双手可以用二胡，笛子，扬琴甚至一片小树叶拨弄出神奇的旋律；这双手会在任何一张白纸上行云流水的抒心壮怀；这双手可以让的清茶淡饭变的充满令人依恋的真味；这双手会种出院子上四季不断的各色植物；这双手会在我离家上学的第一天铺好我集体宿舍的床单；这双手会在我发表第一篇作品的时候拿出我三年级第一个作文本；这双手会为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梳出漂亮麻花辨；这双手会在我无论远离或是归来时都伸出宽容的怀抱。

那是本世纪最初的几年，一个退居的老人，要为女儿谋取一份铁饭碗的工作似乎有点困难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赋闲在家，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无法忍耐空虚等待的生活，更无法面对整天靠着一些老关系出去碰壁的父亲，留下一份简单的书信，背上行囊又一次消失在父亲的视线里。

再外的日子，我总是报喜不报忧，很少打电话或发短信回去，父亲总是每周照例写信来，纸张工整，必是蝇头小楷，开篇我儿晓紫，见信可好？每每此时分外想家，也想过在一个月圆之夜和着浓墨回信：父亲大人见信安康。可这一拖再拖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做个不孝顺的女儿。

后来，上帝赐给我一个还算爱我男人，初尝爱情就想嫁人了，其实在这个城市漂泊痛了，是想有个家。这时电脑已经很普遍了，我教父亲用电子邮件，给他看他未来女婿的照片，父亲很快回信，除了照例的素签淡墨，里面还有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延安宝塔山前一身戎装的父亲，英姿飒爽；旁边是白衣黑裤，梳着长辫子的母亲。信中说这是爸妈的结婚照，幸福就像着照片，越老越觉得珍贵，我儿幸福，父母安心，自己的路自己走好，为父错过一次，不愿在错了，望儿珍惜。

我端详良久，草绿军装的礼服，配饰是毛主[xi]的像章。我惊叹那个年代的染像技术，竟把在我眼中日渐老去的父母变的唇红齿白，青春容颜令年轻的我顿时失色，母亲曾给我唠叨父亲脚上她亲手纳的绣花鞋垫，其实是想用他们的爱情激起我学做女红的兴趣；记得父亲也曾教我用扬琴敲奏《凤求凰》，我却撒娇让他抱着沉重的手风琴为我的华尔兹配上怀旧的三拍子，知名之年的父亲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却给他的不懂事的女儿道歉，不觉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眶。

我的婚礼上，我看着父亲穿着笔挺的西服忙来跑去，连对联和窗花都是他亲手所为。我开始有点沉默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端详父亲老去的容颜，他就在我的身边，生活乐观志趣清雅，爱和宽容，博大，善良，隐忍终生和他同行，现在肩周炎，老胃病也来和他做伴。

给父亲斟杯酒，像六年前我们父女月下小酌的心情。我注意到他微蜷的手指上面没法抹去的勒痕和拿笔留下的厚茧。关节炎一次次“亲密接触”的让他很难在拨弄他心爱的琴弦，擦拭灰尘间父亲一闪而过的黯然神色那该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叹息。我们没有人来继承父亲的衣钵，他看着我们忙碌各自所谓的事业，一脸宽容，他自嘲的预言自己的孙子辈会出个像他一样的文艺青年全能才子。我笑对子有生孙，孙有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的父亲母亲这棵大树将发枝散叶，庇荫世代。

千金散去还复来，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吧，和你最疼爱的小女儿干杯！我前二三十年，把你的疼爱冰冻成冷漠坚硬，您的这后二三十年，我该以怎样的用心来安慰你的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