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住在空军医院里,孑孓孤单写满心酸的身影,飘到哪里都是悲伤歌声的旋律。窗台上那盆白玉兰花开了,点缀着素雅,却抹不去满屋弥漫的来苏尔气味。我是病房里唯一不穿病号服的人,也是最倒霉的一个医生,曾经是我只给别人打针,现在换成别人给我打针。
倚窗看水,是天意,是命运,还是辨证进取,依着傲视微雨的挺拔,放肆地怂恿自己去接受平凡的姿态,谱那首流传至今的平平仄仄,从此,梦幻里不再有童话的情节。
二十五年,如刹那回眸,惊鸿一瞥,斗转星移的瞬间,睁开惺忪睡眼,泪水如开闸泻洪,激情涌溢。缤纷落红如我露出的笑靥,有谁知道又能明白我那芬芹如幽幽菡萏的心事!
当粗粗大大的针管扎进我的骨头里,疼如锥心的剧烈,几乎令我正常发挥柔道九段的本领,将医院刚挂上的那块“医德圆满”牌子劈碎。
眼泪,没出息地掉下来,不止一次地汩汩若泉。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所以,我将床头医柜上的瓶子统统打碎,也曾偷偷倒掉奇苦难咽的诸多颜色药片,换上朱古力甜豆。
面对我的种种刁难与抵触,频频换过x+n个特护后,父亲施行他作为某师政委的威严,与我的医疗观察专家企图命令我像个正常的病人那样遵从医嘱,服从医院里的规定,以配合治疗。软硬不吃的我,打死不再依托“服从命令听指挥”求发展了。我看到ai的字样,深切地明白这种卡片写满的疼痛与结果。于是,所有的人都纵容着我的胡闹与放肆。
不,我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厄运。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这不是真的。因为我的身体棒得几乎没吃过一粒“感冒通”,也可以一口起爬到百岁山的九旬台上。可当发烧的频率愈加频繁,莫名其妙的晕眩越来越汹涌时,让我充满了恐惧。
每天躺在病床上,除了睡觉就是发呆。要么就是上网聊天。眼看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被自己消耗着,想着哪天睡去再也不醒来,心里的痛,那般沉滞。爸妈赐予我美丽与聪颖,也让我的身体负载着沉重。我坚信自己一定会幸福,因为许多人都认为,美丽的叶子宛如风雨侵袭下的那枝芙蓉,勇敢无畏地亮出最坚毅的自我。如果说美丽的容颜是刺伤明眸的光芒,让清纯如水的我绽开微笑与满天彩霞争相辉映。也许是聪颖,才敢勇迎风霜雪雨,凭栏远望,在水那方,临风而居。没有什么打击可以动摇争出淤泥的蓬勃渴望。
再一次把苦得掉泪的药扔出窗外,看到后妈在偷偷抹眼泪。因为我,两个妈妈仿佛丢弃“争夺战”,齐心协力地驻守在同一阵线,后妈心碎着亲妈的心碎,亲妈憔悴着后妈的憔悴,依如心心相惺的慈悲悯怀。我不管,那粗大的针已经扎得我百孔千创,犹如一座破烂的仓库,晃悠在2007年初的风雨中。
天有些爽朗的晴,偷偷跑上十九楼的阳台,鸟瞰这个陈旧的城市。这是我的一个秘密高地,每当家人离去,剩下孤独,面对来苏尔气味,我偷偷爬到这里,发呆、回忆或是假想死亡的冰冷……
此时的天,好像空旷得要命。远远地听到总队大院里的操练声,大概四点钟是体操时间,随着广播员司号的节奏,舒展一下渐渐纤细的腰,背靠阳台的大理石板墙,抱膝坐在地上等日落。是留恋,还是不甘心,亦或是期待奇迹。
十九楼阳台的不锈钢玻璃窗映照着我的脸庞,一身99版迷彩,裤脚挽得老高,淡兰色毛衣包裹着我的呼吸,米老鼠卡奇的帽子松松垮垮地罩着我那一头黑亦凌乱的短发,没有妆饰,也没有打扮,素面朝天地抗争着太阳的肆虐。
远处的音像店传来浓重的dj旋律,疯狂的鼓点敲打着我的孱弱与委屈。有叶儿飘落,是去年冬天那叶枯黄,残留许久后,耐不住坠落的恐惧,还是在天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我用热切的眼光注视着叶子失落的身影,黄得发枯的容颜兴奋地舒展着叶脉,使我忍不住张开双臂,一副振翅欲飞的渴望。就这样了吗?我可以飞吗?我可不可以像那片失去禁绊的叶儿般飞到属于自己的归属里去,像小鸟那样张开翅膀扑往根的方向,从此,我生命空间简单到一片空白。
微微的风儿拂在脸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上已有两个小时了,我知道,此时,护士小姐找不到我,一定会慌慌张张向首长报告,接着就是满世界寻找。而我似“爱在罗马”里面的劳拉那样仓皇躲避。好喜欢躲在幽暗,被人焦急呐喊的感觉,有种暗爽,有种窃喜,还有好多兴奋,不,过度兴奋应该是叫做“亢奋”吧,反正叛逆与放纵已经是我的家常饭。
慢慢地回头,我看到栏杆上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男孩模糊的脸,那么英气,还有一股苍白。手里拿着一株蝴蝶花。我认出那是1830年的蝴蝶兰,紫色的花瓣,有着狷狂而凌乱的花蕊。
我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或许是我刚上来时,或许是更早,或许是刚才出神发呆的时候。我看到他在看着我,我和他隔着玻璃对视,因为被雨侵蚀的栏杆近似锈迹斑驳,看不清他的眼,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在抖啊抖……我猜想着他的身世,他的来历,还有他的容颜。
我猜他幽香飘天涯,我猜他铁骨铮铮英雄胆,我猜他扬一身正气保万家平安,我猜他一头乌黑的头发和浓密的眉毛,我猜他薄薄娇巧的嘴唇,还有他的手指,应该是白皙而修长的吧。可是,我却想像不出他的眼睛,是真挚的亦或是温柔的?多可爱的一个小伙子呵!想到这里,我决定下楼,离开这里。因为感觉有股好猛烈的风刮进我的骨头里,冷,冰,寒彻肌肤的每寸角落。
“你喜欢来这儿玩啊?”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开口搭话,我有些吃惊,沉默地低头,缓缓地告诉他,刚在想像他眼睛的样子。我不回头,也不隐瞒,更不怯懦。
“你会喜欢保定吗?”我说喜欢,我曾是保定的一枚落叶,我在这里,就是要看清楚太阳怎样从我的眼里落去,就仿佛是我将来的姿势。
他没有说话。有点冷,手颤抖着瑟瑟地装进迷彩大大的口袋里,我想我该走开了。刚转身,就听他说:“你就不想回头看看我的眼睛吗?”
“现在不想了!”我说,因为没有恒久的永远,任何的结果都不是我想要的,无所谓了……
我扶着栏杆,准备回那散发着来苏尔的9158病室。余光里,仿佛他蹲下了,倚靠着栏杆,拿出一个小小如芒果的东西放在嘴边,幽沉而延绵的声音,是埙,居然是埙!那个小玩意是我上大学时就痴痴爱着的乐器,听说西安城楼附近10元钱一个,我还准备最近来次逃亡,跑到西安收购一大包呢。
“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最后我无力地看清,强悍的是命运……”离歌,他居然用埙吹《离歌》,迂回缠绵的调子几乎渗进肺腑最深处,我安静地站在原地,这陌生小伙子轻轻吹奏着“离歌”,哀惋的调子模糊了我的视线,曾经熟稔的相思从这样的低缓中滑出心海,往昔恍然与今隔绝几千年。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哗哗汩汩簌簌,汇聚成河。那份熟悉让我狠不下心,舍不得离去。恍惚中,心儿仿佛随着旋律开始堕落。
我放肆地怂恿自己接近陌生,短暂犹豫过后,回头看他。偷偷看他手里的那枝埙,有着如玉的圆润若珠的光泽,俨然是我喜欢的绝色。他侧着脸也在看我,我用力盯着他,不想在这样的狭路输给谁。
我的眼神被他灼伤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小伙子啊?那张脸、那双眉、那头黑发,还有那抿起的小嘴,几乎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样,果然是白皙而修长的手,捏着晶莹剔透的埙,英俊而飒爽。我微微地朝他笑了一下,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他的眼睛,承载着那么多的真诚与温柔。
“你该走了……”我讷讷地说。
“我很好奇,这个其实是我先发现的园地,每次有某种郁闷叨扰我的心绪时,我就会跑到这里疗伤。今天看到你无助地坐在角落哭泣、发呆,你让我觉得像是看到一只满怀凄恻,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说,我是小蝶,就是千彩蝴蝶,曾经看到太阳就准备微笑了。可是,现在阴霾密布,我飞不出灰暗的花丛,只能是一株貌似蝴蝶的白兰花。
他笑了,温情地笑声染红了天边那抹夕阳,依稀仿佛中,看到父亲慈爱的脸。真想躲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用泪水冲刷我所有的惶恐与悲切。
想着自己的生命以近倒计时状态,看不到希望,看不见未来,也看不清永远,除了叹息,还有痛切。告诉他,我是一个血液病患者,在医学角度叫“系统性红斑狼疮”,如今自己的生命是以天来计算,可是,我才刚刚25岁,距离生日还有18天,却即将面对不想要的死亡。我不想死,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还有大好的青春,还没有真正经历真挚的爱与被爱,还在懵懵懂懂中猫着腰走路……我一边说一边哭,我告诉他,我刚刚和自己的亲生父母相逢,认祖归宗的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归属感,我还没来得及体会被亲情呵护宠爱,还没感受被兄弟敬重回馈的姐弟情意,还没享受到乡亲们期待的满足与肯定,还没亲近到学业成就与事业的巅峰……每每想到短如流星,稍纵即逝的生命之旅,我的心就好痛,还不如早早离开这里的一切,成为“离歌”的“女猪脚”呢。
我的头埋在他的大衣里,伏在他的腿上,他如父如兄般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他的胸膛好宽,也好温暖,是不是男子都有这样的气息呢?如果此时抱紧我的是父亲,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眼泪肆虐地流着,鼻涕眼泪统统抹在他的米白色大衣上,所有的委屈与恐惧一起涌溢出来,纷纷爬到他的胸膛。
哭累了,我抬起头,抹着眼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他笑了一下,轻轻地,柔柔地摸着我头发说:“不怕不怕,连胡同里的小孩子都会唱郭美美那首《不怕不怕》,你是军人,是和美少女水冰月一样勇敢的战士,革命军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痛,还怕什么?你知道吗?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要接受脾肾切除,将做心瓣移植手术,因为癌。”
他坚毅的脸庞嵌着两颗珍珠,好像过落一种什么清亮,是刚强吗?我的眼泪依然缤纷,他接着说,这个埙是一位武警军官送来的,他在总队门口遇见了我,向我询问你的情况,我那时还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他是你战友,替你接过后,答应他转送给你。他要我告诉你,忠诚卫士的誓言永远都要把“在一切困难和危险时刻,英勇无畏,流血流汗不流泪,孙猴子都能过火焰山,就不信新时代的军人过不了难关!”
我愣住了,拼命忍着泪,冲他笑了一下,说谢谢你。接过埙转身就走。他跟上我的脚步,拉着我的手说,这辈子还没摸过女孩子的手,明天就上战场了,让我送你回宿舍吧……
三月的轻盈,没有慰藉我的无奈,天空依然空旷而辽远。这座古城喧哗诗意了我的记忆,清风中,那个会吹埙的小伙子渐渐走远,渐远渐无穷……
我把埙轻轻放在掌心,初春的第一滴雨淅沥下来的时候,凄凉的调子和着坚定的旋律,挥舞着阳光朝我招手。回到属于我的床上,软软地蜷伏在那里,十几秒钟的时间,我换好病号服,把那只埙放在枕边,和那盆玉兰花一起散发着浓郁的清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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