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往事如烟大漠行

发表于-2007年03月21日 下午6:49评论-3条

我离开故乡那年,正好是农村体制改革,老路的村长职位被人替换下来了。

其实,老路是阴差阳错发迹的,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

土改那年,他才十七岁,不过是个没模没样没头没脸的毛头小子。只是有一天,他正在家里喝酒,半瓶烧酒刚下肚,农会来人招呼去南空场集合,斗争地主张老狠。老路里满脸酒气,深一脚浅一脚,倒外斜走到会场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已将空场围成了一圈,台上坐着土改工作队和农会干部,台下是弯腰蹶腚的斗争对象张老狠,身边还摆着一个炭火盆,里面烧着两只红如火炭儿的烙铁。大概是看了这个东西心里已经不托底,张老狠面色如葱,双腿在裤子里抖如筛糠一般。

农会干部讲完一番话,开始审张老狠:“你还有多少浮财?都藏在哪里了?”

“我都交了出来,一点都没留。”张老狠没敢抬头,颤颤惊惊地这样回答。

“不对,一定有,你说,到底藏在哪里了?”农会干部声色俱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一个农会干部“啪”地一拍桌子,两手叉腰站起来:“少跟他废话,他不老实交待就动刑。”说着拿眼扫了一圈。“谁来烙他——”

一听说要烙人,人群中就起了骚动,女人们不敢看直向后面躲,男人们想看个真切就往前面挤,这一拥来挤去就把老路挤到前面来,农会干部以为他要上前动手,就说:“你来烙!”老路尚在酒醉之中,懵懵懂懂的胆子也就大得没了边儿,上前抄起烙铁,对着啐了一口吐沫,烙铁上“咝”地冒出一股白烟,回手就按在了张老狠的脊背上,顿时,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叫,女人孩子们遮住脸不敢看,与此同时,张老狠也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瘫倒在地昏蹶过去。经这一弄,老路的酒也醒了大半,心里害怕起来:“万一把张老狠烙死,可是一条人命啊”。他想看看他还有没有一口气,试探着又踢了张老狠一脚,嘴却喝道:“不要给我装死!”张老狠身子动了动,慢慢苏醒过来,见老路手里还拿着烙铁,吓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就拉了老路一把,低声对他说:“你饶了我吧,我把二闺女嫁给你。”老路虽然还没想过娶媳妇的事,但他家的二曼可是白白胖胖,鲜鲜润润,如水蜜桃一般,谁不为她动心啊?老路把烙铁放了回去,农会干部问他在说什么,老路眨眨眼:“他说不信你们就挖地三尺。”于是农会干部领着人去张老狠家,在屋里院里统统挖地三尺,最后也没有翻出浮财,但农会干部认为老路这小子有胆量,有魄力,是可以提拔重用的群众骨干,不久,老路就当上了农会的副主任。

张老狠的那句话,一直让老路惦记在心里,他怕张老狠耍心眼儿,说不定哪天再挺不住,将二曼许配给别人。白天出入怕人怀疑,他就趁一天黑夜里溜进张老狠家,提及此事,张老狠一顺百顺:“你们啥时结婚都成。”可是老路的脑袋也没那么简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让张老狠写个契约“二曼从此与家庭断绝关系”,这倒让张老狠犯难了,女儿是自己的亲骨肉,父女关系哪能说断就断了呢,老路说契约还要归契约,亲情还要归亲情,契约也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就我眼下和以后的景况,哪能娶个地主闺女做老婆呢?”张老狠一下明白了老路的用意,凭他这副脑子,将来一定错不了,闺女嫁给他也就放心了。写完契约,二曼和父亲分别按了手印。过后,二曼把那契约让农会干部看了,老路又在人们中间故意撒风:“二曼真的站到贫下中农这边来了么?”过了些日子,他又潜移默化地渗透:“看来二曼真的与地主家庭彻底决裂了。”直到大伙完全相信了二曼,老路才张罗把二曼娶回家。

随着土改工作结束,成立了人民政府,老路就在村里当上了一把手。他一天书没读过,当干部挺吃力,但他就是有股子心劲和毅力,白天不着家,没事就坐在大队部里啃书本,晚上还要上夜校,总是很晚才回家,二曼有想法,却又不敢说出来,她知道自己是个啥身份。没用上两年,眼前常用的字老路都能念出声来写在纸上,打个报告写个总结也不成问题了。

那一年,上面布置“除四害”,消灭老鼠、麻雀、苍蝇什么的,他对上级的精神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召集全村人开大会,给每家每户定下指标,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他的话在村里如同皇帝的圣旨,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但这几样东西也不是轻而易举就好弄到手里拿去交差的,麻雀还算好逮,只要有个梯子,天黑以后放到屋檐下,人上去一摸十有八准儿,难逮的要属老鼠,那东西不像人,吃过饭还能出来散散步聊聊天,它躲在洞里的,你在这个洞口守着,它却从另一个洞口溜出来,你去追吧,它比你机灵,立刻又钻了回去,人又不能钻进洞去捉。不过大伙也有办法,只要捉到老鼠,把一根尾巴切成两段,尾根可以说成是大老鼠的,尾稍可以说成是小老鼠的,这样,捉一只可顶两只去充数。老路看不过来,只说:“凑合啦,凑合啦。”就算你完成任务。运动结束,老路自然要开个总结会,他往台上一站,台下的人立刻鸦雀无声。“咱们大队除四害的形势是一派大好,不是一派小好”老路的姿派也日渐讲究起来,他故意把“一”字音拖长,显出语气的节奏感。“我们的胜利是史无前例的,是空前绝后的,我们消灭苍蝇跳蚤不计其数,消灭老鼠麻雀若干若干,目前,在我们这里已彻底消灭了四害,最后只有一只麻雀也望风而逃,向美国方向飞去了……”在老路心里,美国是帝国主义国家,麻雀走投无路时,只好逃向那里。大伙在台下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这是一项全国性的运动,老路不敢马虎大意。他在“除四害”时已经总结出经验来,办事光靠自己不行,要发动群众,要全民皆兵,这样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做计划,搞动员,收集原料,建造高炉,忙得脚不沾地。但在原料收集上遇到了难题,大伙反映:各家各户祖辈都是农民,哪有那么多的废钢废铁?就是有一些也是生活上常用的,怎么能交出来呢?老路二话没说,回到家里,把柜鼻子门鼻子一古脑地撬下来,连同锁头统统装进脸盆里,二曼看傻了眼,低声向他央求:“你拿咱家别的我都不拦挡你,柜可不锁,门也可不锁,只求你把那个脸盆留下来,那是我娘家唯一陪嫁过来的东西呀。”

老路眉头一皱:“都在啥节骨眼上了,还管得了那些事……”说完推开二曼,端了脸盆直奔队部去,二曼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把拿来的东西往大伙面前一亮:“这是我的,大伙看着办吧!”这个办法果然奏效,谁也没再说什么,除了学着老路拿来的那几样,还有铁锹、锄头、铁钉之类的,凡是与钢铁沾上边的都拿了出来。老路没有白废力气,后来运动结束,他被评为县级的劳动模范,胸前戴着大红花,风风光光地回村来。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老路在位子上一直坐得稳,没有一点点的闪失。直到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高[chao]阶段,他身穿绿军装,带领一群红卫兵轮番去各村游行批斗,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有一天,老路正在队部伏案写大字报,突然外村来了一群红卫兵,进门来就把他揪住不放,三拳两脚打得他鼻口流血,等他缓过神来才想起问“我有……有什么罪?”“你的老婆是地主恶霸的女儿,你与狗崽子睡到一铺炕上,就是丧失阶级立场,就该斗!”一个红卫兵指着老路的鼻尖这样痛喝。接着又是一阵乱脚踏在身上。老路捂头抱脸中忽然想起当年的契约来:“我老婆早已和地主家庭决裂了,不信我给你们看契约。”他被人押着回家,在箱子底里翻出那张已旧得发黄的纸片,老路这才免此一劫。

农村土地政策调整之后,村官实行村民选举制度,老路被选下来,下台那天,他不服气,边收拾东西边愤愤地说:“要是回过二十年,我照样能搞得轰轰烈烈。”

他说这话,大伙是承认的,不服不行,老路就是有这个本事,什么事一经他的手就能轰轰烈烈。

可是老路下台二十年以后,一旦提起话来,他还是不服气。就在几天前,听老家来人说,老路去世了,他在咽气之前,嘴里仍然念叨着:“要是回过四十年,我照样能搞得轰轰烈烈。”

听了之后,我在想:乡亲们听了老路的这句临终遗言,心里边是苦是甜,是酸是涩,谁能说得清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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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往事如烟,
都在历史中深沉。
当往事变成记忆的时候,
便似一个五味瓶打破了一样,
五味俱全。

文章评论共[3]个
文清-评论

文中所写的那段历史,记忆犹新。问候晚上好!
  【大漠独行 回复】:问文清好! [2007-3-21 19:52:45]at:2007年03月21日 晚上7:20

小萍-评论

这都是历史留给人的苦涩记忆,明天会更好!
  【大漠独行 回复】:那确是一段苦涩的历史,至今让人记忆犹心.问好! [2007-3-21 19:54:24]at:2007年03月21日 晚上7:42

小味-评论

心里边是什么滋味,谁也说不清楚------
  【大漠独行 回复】:问好! [2007-3-23 18:40:32]at:2007年03月23日 中午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