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令她如此坚强　

臭脚，桑条，不停地落在身体蜷曲双手遮面长发散乱衣不遮体的她身上。人们里三层外三层踮着脚，挥着拳头高喊“打倒地主，打倒资本家”如疯如狂。在桑条的抽打下，在臭脚的踢踩下，她没有呻吟没有流泪，双眼紧闭在此起彼落的桑条和臭脚下翻滚着。护脸的手，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褴褛渗血的蓝布衣裤下，伤口纵横交错血肉模糊。突然，在桑条的呼啸声中，一只穿着破布鞋的脚把她踢得像毽子一样飞了起来，又“嘭”的一声落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她，抽搐了下，昏过去了。

那可怕的一幕，如影子一样在我的脑海心里游离，每次忆起都战栗不已难过万分。二十多年来，我忘记了童年中许多的人，许多的事，许多的梦，却没有忘记那天于阴霾的下午，与伙伴去大仓房开“批地富反右”大会见到的那一幕；更忘不了那只把她踢飞得老高摔昏的脚，那只令我憎恨厌恶羞愧半生的——父亲的脚。

再次见到牵心记挂的她，是十年后初夏的星期天。我和小姐妹们被父母派往河西的王家湾（虽名为“王家湾”，赵姓却过半）给人插秧。一路嬉笑着到了被请处，主人家那三间瓦房的周围打扫的干干净净，黄泥麦壳夯实的街平整洁净，墙壁屋檐没有蛛网尘垢，半尺高的柏木门槛内，水泥地洁净照人。

步入青石院坝，与母亲同姓高高瘦瘦的赵长林大哥相迎出屋。他边招呼我们，边拿凳递水，一阵寒暄后请入屋吃饭。我们刚入坐，从竹片隔墙内走出穿蓝布衣裤，梳着发髻肤色白皙的白发老人。她左手拂着鬓发，右手抻着襟边，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碎步走到上首坐下，举起筷子请我们用饭。

呵，是她吗？是那个被我牵挂同情的人吗？是那个在桑条下一声不吟伤痕累累，被父亲踢昏过去的人吗？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风席卷了祖国的每个地方，离古城剑阁百多里远偏僻的小山村也未能幸免。人们不再忙地里的活，日夜忙于破四旧砸寺庙搞批斗。

在人们高喊“打倒地主，打倒反革命，打倒牛鬼蛇神”的年月里，她被她帮助过的邻里乡亲日夜批斗拳打脚踢唾之骂之；受她爱护的叔伯兄弟姑嫂妯娌也对她避如瘟神恨如鬼怪，欲除之而后快。她知书达理为人和善，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父亲虽是地主，却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好人。虽有田地百亩房产几处，可那都是祖上积下的，于她何干？她父亲在解放时还做了些令人竖指的事：帮助过红军，救治过伤员，为刚自立还贫穷的国家出过资献过宝。下嫁佃农的她更没欺压过人盘剥过谁，却遭受了从肉体到心灵的羞辱折磨。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的人一生为恶，却万事顺畅家小无恙；有的人行善积德，却苦难深重命运多舛。

七八年，县中毕业的赵福林死了，因时正三伏，草草下了葬。对清晨还背粪干活的他散工半时即死去，没人质疑，一致认为是得了“搅肠症”（一种常见的夺命病）。由于没有子女又正值年轻属少亡，又是地主子女，被受恩许多的族人埋在了离祖坟一里外的乱葬岗。几天后，同窗好友前来祝他金榜题名相约求学已成隔世。祭奠后问其死因，知是吃了他妻做的连麸面煎饼后即狂呼而死，又察其妻悲戚之色做作，心生疑惑。连夜返校与老师联名上书法院，要求开棺验尸找出死因，给福林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个说法。

翌日，由公检法组成的专案小组踏进了饱浸泪水的坟地，晒席搭了棚，挖墓开棺把肚腹已破裂的福林的五脏六腑取出，三天后宣布毒药致死。法医的话音未落，其妻便瘫倒在地；同学和父兄姐妹悲愤的齐喊“福林，福林，你死得好惨好冤哪！”哭声震天泪如雨下。

专案组连夜审讯其妻，在办案人员的巧妙审问下，她供认因嫌福林的成分不好，受连累遭人唾弃，使她难以做人；原指望福林考上大学后能跟着进城享福，希望成为泡影，因怨生恨，就用巨毒农药做煎饼将他毒死。自己相貌好，百日满后另嫁他人，跳出苦海过神仙日子。

福林之死真相大白，亲人痛不欲生，乡人愤然“好歹毒的妇人！”

福林的二七，师长同学友人举行了祭奠仪式，挽联花圈帐幔把坟墓盖了好几层。他们或吟诗，或唱歌，或打拳，或跳舞。悲怆的诗句，泣血的歌声，在峡长的山谷里久萦不散催人泪下，声声呼唤更是令人肝肠寸断。

第二天，师生们挥泪走了，给青丝顿无白发满头的她，留下了那张福林日夜盼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从此，怀揣一纸通知书足不出户整整二十年！她常张着泪眼向屋顶瓦缝“天啊，我做错了啥？造了啥孽？你要这般对我？！那悲愤的质问，天也怆然，日月无光。

王秀英被抓走了，因谎称怀了福林的孩子，改死刑为缓期，入狱后表现好又改为无期，再后来改为有期，二十年后出狱与刑满释放的张某在重庆结婚成家。才华横溢的福林，在通知书乡里村上压着时被青梅竹马（他与王秀英的家只有一墙之隔）的妻子杀死，含憾而去，二十年后是否又是个好男儿，谁也不知道。

饱受批斗之苦丧子之痛的她，已逝去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支撑着她活了下来，守得云开雾散见日出；是什么使她如此坚强，承受着批斗之苦丧子之痛，走过了一个个沸油煎煮的日子，看到了刑满出狱的王秀英韶华已逝，听到她发自肺腑的忏悔；是什么支撑着她在精神心灵肉体的多重折磨下走过了十多个春秋，盼得否极泰来家小康宁儿孙满堂，过上了人人平等的幸福生活。

是不屈的精神，是坚韧的毅力，还是深信邪不压正苦尽甘来。或许都是又都不是，那是什么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