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那对老夫妇是在玻璃桥上,那天吃完饭下去散步,老远就听到一个老太太含糊不清的尖叫:“恨你,你滚!你滚!”老太太吐字不清且都是一个调,一样的音频,凄惨而无助。
循着声音走过去,玻璃桥上看到了他们。老伯高大黑且瘦,老太太白白胖胖,体积整个是老伯的两倍,都七十出头了。老伯扶着老太太站立在玻璃桥上。老太太又骂又踢,老伯喵着腰吃力的支撑着老太太摇摇欲坠的身体。微笑着安慰着,满头大汗。我很不忍心,就上前帮忙。老伯告诉我,那是他老伴,几年前患了脑瘫,天天坐轮椅上越来越胖,腿肌肉也萎缩的厉害。他想让她锻炼站立。我仔细看看老太,被收拾的很干净,身上一点都没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家那种难闻的气味。老伯在我帮忙下终于把老太扶上了轮椅,老太太极不配合,就算有我帮助,老伯也是一头大汗。始终目光柔和,笑着安慰老太太。不管老太太的又扭又骂。
我问:“多久了?”
“两年了。”老伯推着他的老伴越走越远。我忽然很羡慕起老太太来。
弟弟高大,英俊,鼻子挺拔,浓眉大眼。笑起来很阳光,不笑的时候侧影正面都好看。当年我们一起去四川上学,他小我两岁。很腼腆,说话就脸红。适应能力很差,我就常常到他的学校去看望他。有一年得肝炎,我不知道,他一个人躺在传染病院,给我大电话时他都快哭了,我每隔两天就炖个鸡啊鱼的去看他。那时的我没有经济来源,家里是没钱供我读书的,全靠自己合理安排十六元的助学金和少得可怜的课外打工所得。想起他躺床上无助的样子,我咬咬牙,该花的总的花。那一个月我欠下的“巨债”,花了我两学期才还完。从此就多了一个跟前跟后叫姐的弟弟。我算赚了。
后来,常常碰到老伯推着轮椅边散步边和老伴聊天。老太太面无表情,要么就直着嗓子喊:“走--走--”老伯伯说,老伴现在的智商连三岁都不如,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老伴会恢复的,就是现在老伯也相信,老伴是明白他的话的。夕阳下,老伯佝偻的身影和他老伴高亢的喊叫,总是让我很感动。
毕业后我自己找单位分在了那座城市。弟弟成绩好有机会选择留校和分配,他选择了分配,也回到了那城市。我在城的最东边,他在城的最西面,弟弟常常骑着单车横夸城市来看我。每次来都会引来宿舍区无数的目光和一些酸不拉几的刺探,我总是笑笑:“想啥呢!他是我弟!”
弟弟每次来总夸我,姐就是姐,和别人不一样,穿啥都好看。我还是笑。我知道自己的品位,没钱但不能没品位,那时,我的爸爸躺在床上,两个妹妹还小,我刚毕业爸爸巨额医药费都靠我借。那时,穷但很快乐。觉得:天,都是我的,只要我愿意。
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老伯了,开始,心里还总惦记着,后来,渐渐的就忘了。在见老夫妇的时候身边有一年轻女子帮手。原来他有个女儿,成家了,前段时间女儿接老伴去住,老伯不放心也跟过去了。老太太似乎真的如老伯所愿,眼睛不再那么空洞,说体内起来也没那么费力了。
我和弟弟都到了婚嫁的年纪。但我们都没有动静。之前我有过类恋爱经历,弟弟则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有什么事总愿意和我分享。我也真把他当弟弟一样疼着。毕业一年多了,有一次弟弟来看我,问:“姐,想没想过恋爱成家?”
“这也是该想的事?”
“应该可以想想的吧?”
“不想,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那我们算不算有缘呢?”
我吓了一跳,镇定了一下:“算呀,我是姐你是弟,这样的缘分多难得啊!我们谁都不许改变这样的缘分。”
弟弟垂下眼帘,没说话。
没出一个月,弟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友,知道没结果,还是见了。然后就是父亲的去世,然后就是心被我弟介绍的人融化,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人。然后就是那个人丢下我去了另一个世界,以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方式。所有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而我可爱的弟弟,在那人出事的第一时间约见了我,在城市的汽车站,我弟不傻,因为那里人多,安全。我弟说:“姐,我怕,我帮不了你,我欠你的来生再报。”
于是后来的半年多我一个人奔走在我的城市和省城之间,为他疏通,有时一天两个来回。回到我和他准备新婚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我天真的以为,我能救下他的命。直到他去了,我都不相信,躺在你身边的人会一那么样的方式变成一堆骨灰让你守着。午夜梦回,抚着他的骨灰,和他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那时的我几乎半疯。弟弟活的很好,交上了女朋友,这是一年以后我走出那间屋子才听说的。半死不活的我,在弟弟已经不存在了。
再后来,他的家人变卖他的遗物,在后来,我知道我所住的地方,有他气息的地方不属于我,于是,嫁人,葬他,离开了那做城市来到南方。就很少回去。
老伯每天还是推着老板散步,扶她在玻璃桥上连站立,每次与到总是愉悦的和我打招呼:“散步啊!”声音里透着快乐。
而我,总是说:“是啊,阿伯,好点没?”声音里的无奈不知道老伯能不能能听出。
再见弟弟是六年后,他来南方出差,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话,没问他,他电话里说出差来想见我。斗争很久,挽着老公去见他。那时的我还是很憔悴。而弟弟则显得肥胖而苍老。看上去比我要大几岁。我们寒喧了几句。告辞,我没有邀请他来家里坐。
再联系是一年前,近一年,我变得开朗不少。偶尔也会出去走走。忽然想知道,靠遗产生活的两位老人好不好,于是就拨了弟弟的电话,老家,只有弟弟能找到他们。弟弟听到我的电话很高兴,马上去看望了他们,说年纪大了,生活还行。让我放心。
弟弟说,姐,想想年轻的时候真不懂事,有姐多好啊,姐,还能做我的姐吗?
我笑着说,你想是就一直是。
那次电话后就又没了联系,直到今年春节。
老太太渐渐能在老伯的搀扶下慢慢的挪步,语言能力还是没恢复多少,说起话来还是在好大的空间回荡,大老远我就知道他们出来散步了,老太太的眼神也变得渐渐明亮,而老伯,居然也胖了。就是头发几乎全白了。而老太太大半的头发还是黑黑的。每次见到他们,那种干净清爽的样子,总是让我心里无明的感动。
老家飞机不到,必须从伤害改搭汽车。老公不让我太累,说了一遍又一遍,“让你弟到上海接你吧。”
我又拨通了弟弟的电话。弟弟很开心,我说忙就算了,弟说,天塌下来,我也接了我姐先。
十几年后老家的第一夜住在弟的家里。弟媳很贤惠也很漂亮。弟让女儿叫我姑姑,他就成了我儿子的舅舅,儿子从来没叫过舅舅,屁股一转,又叫叔叔。在弟的一再纠正之下,第二天学会叫舅舅,高兴的不得了。
弟媳很热情。侄女很可爱,我为弟感到高兴。
这种欣慰在我旅程的最后一天给粉碎了。弟带着弟媳和一个女人来送我。
弟媳说,那女人比她大,是弟的情人,她太爱弟了,只要弟还念她们夫妻情,她决定忍了。让我装不知道
今天弟媳电话里哭了整小时,说那女人跟本不爱我弟,只爱他的钱,我弟知道,但我弟说,只要一听那女人电话他的脑子就模糊一片,什么都不管了。弟媳说,在他讲电话的时候她跟他拿钱加油,他掏出一百扔地上。
“我死的心都有了!”弟媳还在电话那头哭,我除了安慰还是安慰。
今天又去散步,和儿子。老远就听到老太太在喊:“回家---”声音清楚多了。
我跟儿子说:“走,看看爷爷奶奶去。”
还没走近,有听老太太喊:“我要回家,我要和你睡觉。”儿子笑着看我,“妈,奶奶怎么象孩子,要跟爷爷一起睡呢。”
“老伯,散步呢?”
老伯不好意思的冲我们笑笑:“嗯,现在比以前懂的多了点。”然后把头伸到轮椅前面和老伴说,“好,回家。”脸上的幸福感因苍老而那么动人。
老远,老太太的声音还在传来,“我要回家。”“我要和你睡觉”“帮我洗屁股”
儿子边走边笑。儿子啊,你哪里知道,奶奶从喊“走”,到喊“我要回家”揉进了多少爷爷的日子。你哪里体会到一个年届八十的老人家的幸福:每天推着老伴散步,听着老伴含糊不清喊叫。儿子啊,你还小,还不知道,爱,就在每天蹒跚的碎步里,不在海誓山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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