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雪花在窗外无声地飘落。我和弟弟絮絮地说着闲话。
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提到我们的父亲时,他的话让我很是意外。
记得生下弟弟后,父亲眉开眼笑地对每个询问的人说:“这下可有人给我拉车了……”那高扬欢快的声调,手舞足蹈的样子,充满了浓浓的自豪和骄傲之情,和以前生下妹妹后他哭丧着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倒不是父亲重男轻女,他一直对我和妹妹疼爱有加,只是在农村以种地为生的庄户人,是凭力气吃饭的,如果没有男孩子,等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没有人帮忙下力的,加上那时人们根深蒂固、约定俗成的偏见:没有男孩子就是“绝户”,不能传宗接代。让人看轻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世没有积德行善,今生让你无后来显示上天对人的惩罚。生于斯长于斯的父亲,当然不能免俗,他也热烈地希望在我和妹妹之后,生个男孩子好帮他拉车干活,所以弟弟的出生,对他和我们全家来说无疑是个福音,是上天在眷顾他,让他从此干劲倍增,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我还记得弟弟有一次生了病,头疼欲裂,闭着眼睛哭得死去活来,无助得拿头一个劲地往墙上撞,四周的医生都不能确诊,束手无策的父亲,茫然不知所措,心都碎了,眼睛里满含着奔涌而出的热泪,用手抱着头,长长地喘着气,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犹如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嗷嗷长啸、焦躁不安。刚四十出头的他,几乎一夜间就白了头发,从此他带着弟弟南来北去地寻医问药。后来在一个医院确诊为“鼻窦炎”,那时已是冬天,为了节省路费,父亲把小红马套在车辕里,赶着马车拉着弟弟去这个离家六七十里地的医院诊治。三天两头去,踏坏了多少坚冰,吞进了多少冷风,但父亲从不说疲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早早上路,晚上很晚才回来,无论多晚,他从不在外面吃一点东西,总是只给弟弟买好饭,他自己饿着肚子回来,他是为一贫如洗的家节省下每一分钱,好给弟弟治病。冬去春来的日子,弟弟的病终于治好了,父亲愁苦万分的眼神里,才有了欣慰的笑。但这段日子,对父亲来说,是在承受着炼狱之苦,无论身心都受尽了折磨,所以他后来积劳成疾的病里,谁说这一次不是一个根由呢?
我更记得父亲弥留之际,被病痛摧残了很久的他,骨瘦如柴,眼窝深深地塌陷了下去,举手投足早已没了半点气力,可是昏迷了几天的他,竟然从床上翻到地下,打着滚嘶哑着嗓音不住地呼喊着:“我的儿啊,我的儿啊……”那种悲痛欲绝、呼天抢地的情形,是对生命的渴望,是不忍与亲人分离的绝望,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忍目睹地背过脸去。大家都知道他是在牵挂着他年幼无知的儿子,他伸出的枯枝般的手掌,似在向苍天求救,求上天给他宽限一定的时日,好让他照顾可怜的儿子再长大一些,但是上天没有听见他的哀告,他最终松软无力地撒开了我们的手……
父亲忙碌了一生,为儿女含辛茹苦地操劳了一辈子,没有静享过一天时光的从容。他把一切都给了我们和这个家,但他从没有说过他的辛苦,他的不易。他对儿女的恩情,是我们一辈子都诉说不尽的,可是今夜当我问弟弟“你想爸爸么?”他竟然说不想,还说对父亲的感觉很平淡,就像他此时平淡的语气和平静的表情。
我愕然了,一种想和弟弟一起去追忆父亲在时让我们快乐和离去后让我们伤痛的心情,也像落在地上的雪花一样,悄悄消溶了。我原本以为弟弟会和我一样,每每忆及到动情处,都会热泪盈眶不能自制的,如今我只好惊奇地听着弟弟表达着对父亲异样的看法。
“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要是极力去想的话,留在记忆里的就是他对我的训斥和打骂。”弟弟蹙着眉头,向我说着我一直不知道的感受。现在想想,以前我们回忆时,弟弟的确是沉默寡言的,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和我们一样沉浸在了悲伤里的。
也难怪,父亲去世时,弟弟也只有十二三岁,正是一个调皮惹厌不懂事的孩子,父亲在他脑海里的印象本来就不深刻,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印象只会越来越淡。再说父亲病重的日子,对死的强烈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本能使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很坏,暴躁乖戾,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大声呵斥我们,他的冷酷代替了他原来对我们的关爱,他慈爱的形象在我们心目里变得面目全非,但母亲、妹妹和我理解他,知道他心底矛盾的挣扎,所以尽管我们十分委屈,也总是低眉顺目地倾听着他没完没了的发泄,小弟弟怎么会理解他呢?他对于弟弟尤其是恨铁不成钢,弟弟稍微有点差错,他就会随手拿起身边的器物打他、砸他,那份怒不可竭的样子,好像他们是结了几代的仇家,我至今想来还怕,弟弟更是不寒而栗。所以残存在意识里的父亲暴君式的形象,怎能让弟弟对他有好感呢?还想让他像我这样,至今仍念念不忘,实在是难为弟弟了。
但是记住又有什么用呢?
像我,父亲的离去,成了我心里一生都化不开的痛,那痛像一块磐石一样,坚不可摧。十几年来,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硌着我,我在前进的路上,无论快乐着,还是悲伤着,它都会不时地刺激着我的记忆,使我更加难过,以致日思夜想睡不成眠,得了顽固的“脑神经衰弱”,多少年了,时轻时重,困扰得我苦不堪言。我在无奈的时候,不是多少次都在祈祷着么?如果能够忘记他,该多好啊!
所以,弟弟的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前行起来会轻松一些,否则如若他也像我一样,父亲的在天之灵,如何能安?挚爱弟弟的我,又如何能安呢?
本文已被编辑[那片红帆]于2007-3-20 21:16:5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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