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打翻的墨汁,漆黑;空气,窒息的沉闷。四周静得出奇,要不是二相公的叹气声,真让人怀疑这山凹里会没有人家。
“唉,单身汉有啥可偷的?可恶的盗贼!你要进来嘛,就把那把烂锁砸开不就得了?还要费心舍力地在墙上打个洞,你是老鼠投胎的呀?也不怕我这风雨飘摇的土砖屋倒下来把你砸死!到处都翻得乱七八糟的,真是缺德!……”黑夜里就传来二相公的切齿声。
一道白晃晃的闪电从风掀起的窗帘缝隙里蹿了进来,整个屋子像拉亮了白炽灯,亮堂堂的。二相公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的样子就在这瞬间的亮堂里暴露无遗,黝黑的脸上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要燃烧整个下半夜的黑。
二相公很后悔,要是不去看山那边胡三麻子的母亲做六十大寿放的那场鬼电影,也不会有这一劫呀。
一股凉嗖嗖的风从盗贼开的洞里灌进来,二相公哆嗦着单薄的身子,齿声就更响亮。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消灭掉。
风带着雨,见孔便入,遇缝便钻,二相公睡不着。他想起儿时最喜欢这样的雨天,他可以逃学到涨水的水沟里捉鱼。想到逃学,早就悔青了的肠子又要悔出血:我小时为何那么讨厌上学呢?
记得小时和哥哥去学校的半路上,总是变着花样撒谎当逃兵。老爹老娘气不过,常拿着长竹杆像撵鸭子一样撵着他到学校,他双手死死抓着校门就是不进去。老爹痛打他一顿后,像老鹰逮小鸡一样把他逮进教室,重重地摔在座位上。老爹前脚刚出门,他后脚便顺着墙根溜出了校门,上山捣鸟窝、下田捉泥鳅。由此也得了小伙伴们的一段顺口溜:“逃学佬,伴墙绞(走),墙一倒,打着了逃学佬……”老爹老娘恨铁不成钢,也就由他去。从此他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也得了“二相公”这个褒贬不清的外号,久了,他的真实姓名反而没人知道。
后来,在哥哥被一条毒蛇咬去了天国后不久,爹妈也相继过世了,家中就剩他一个人。现在倒好,见着字就头发晕,脑发涨,小字墨墨黑,大字不认得。更气人的是,自己成了上十里下十里人们教育不好好读书的细伢子们的典型。到如今,没哪个女人愿跟他,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想到女人,二相公眼前就老是晃动着村西山桃的影子。二相公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手绝活,能用树叶儿吹出抑扬顿挫的调儿,很动听。每次他一吹,便引来许多年轻人过来围听。人群中的山桃总会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准确地说,是看着他嘴里那片神奇的叶儿。看一会,山桃便笑,露出两排白得发亮的牙齿。山桃顺手摘下身边树上的一片叶子,学着二相公的样子放在嘴里吹,不响,使劲吹,不响,脸憋红了,还是不响。山桃和树叶儿一样可爱,二相公就傻笑着看山桃,山桃真好看,越看越想看,但二相公不敢多看。二相公打心眼里喜欢山桃,二相公不敢说。只要山桃喜欢,二相公就绞尽脑汁绕道到山桃门前经过,隔很远便把树叶儿吹得特响亮,故意放慢脚步,山桃门前的那一小截路仿佛要走一个世纪。
二相公想着山桃,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兴奋地活跃着。
当第一缕晨曦从东方出现时,雨住了,风停了,湿润的空气里酝酿着无尽的新鲜。二相公忽然想起,今天媒婆要带自己去相亲,对象不是山桃,是邻村的年轻寡妇四喜。二相公是见过四喜的,三年前他去邻村找寻丢失的牛,在村上的晒谷场上,一位女人在扬谷草,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让二相公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直到有个男人冲她喊,四喜,细伢子哭了,快回去看看。她说了声晓得了,声音有如画眉子叫,然后一跛一跛地走了。二相公为她行着注目礼,久久地叹息着她的残疾。
二相公本想拒绝媒婆,倒不是因为四喜是跛足,而是因为这是媒婆第一次登门,也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亲。管他呢,去了再说。
二相公随便穿上一套干净点的衣服,跟在媒人身后进了四喜的家门。不知什么原因,四喜在卧室里没有出来,昨天才到女儿家的妈妈便代四喜热情地接待着客人。
主人很客气,不大的工夫,便给他和媒婆每人端来了一碗红枣桂园枸杞煮的鸡蛋。二相公闻着诱人的香味,看着这红红白白的东西,口水吞得咕噜噜响。四喜妈说,吃吧,趁热吃。二相公眼放光,手就想伸向碗,媒婆的脚尖悄悄地把二相公的小腿撮得生痛,二相公就极尴尬地坐着。到了终于可以吃的时候,二相公风卷残云似的吃完了,真甜,真好吃!吃了还想吃,眼睛死死地盯着碗底的一点残渣,趁四喜妈去厨房的一会儿工夫,他用手指刮来吃了。恰巧这个动作被迈进屋的四喜妈看见了,脸色由晴转阴,说,哎呀,真的对不起,差点忘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在这儿坐坐吧。说完便把头偏向卧室喊四喜出来招呼客人,四喜只是答应就是迟迟不见出来。媒婆对四喜妈说,你去忙吧,我们也该回了。然后打个手势给二相公,两人告辞回家了。
过了三天,媒婆见着二相公就埋怨,你前世没有吃过东西呀,四喜妈说你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她第一个就不同意这门亲事。二相公想,不同意就不同意,说是相亲,连四喜的面都没照着,还刁难我的吃相呢。再说,你四喜长得再好看,也没山桃好看,山桃的牙齿能发亮,你四喜的牙齿能发亮吗?事实上,二相公也不知道四喜的牙齿是否能发亮。亲没相成,二相公反倒还高兴了起来。
春天,山野田边的花儿像竞赛似地绽放。二相公每次见了都不由自主摘下那些开得最大最好的花儿,心里一股柔柔的暖流欢快地涌动着,他想送给和花儿一样耐看的山桃。可每次的花都在二相公犹犹豫豫中枯萎,他一瓣一瓣地扯下,让它们随着山涧水恍恍惚惚流向了山外。
夏天到了,桃子红得和山桃一样讨人喜欢惹人爱。二相公小心翼翼地摘下桃子,捧在手里,就像捧着山桃的脸。二相公无数次经过山桃的门前也没有把那一篮桃子送出去,他不知道找什么理由送给山桃,直到桃子变了质丢进了垃圾堆。
秋天,二相公屋前的几株树上挂满了像刺猬一样的板栗球,一个个呲着牙咧着嘴。二相公用长竹杆把它们鼓捣下来,然后用石头敲打着,敲不出来的,就用手去剥。一双手被板栗球上的刺刺满了“红痣”。但二相公想着山桃吃板栗时舒心的样子,手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可是,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板栗还是没有送给山桃。每次见着山桃,总是有人或远或近地在她的身边。终于有一天单独碰上了山桃,二相公把一大包干板栗递了过去,还没开口,脸就红了,早想好的话全忘了,又连忙收了回来。
冬去春来,又到了山花烂漫的季节,可二相公没有心思摘花了,山桃要嫁给一个很有钱的建筑包工头,明天就是出嫁的日子。这消息来的太快了,让二相公悴不及防。
二相公蒙头装睡到天亮,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苍了许多。
当山桃家的欢笑声溢满村子时,二相公又钻回被子里。可是,鞭炮声比穿山甲还厉害,硬是穿过厚厚的棉被钻进了二相公的耳朵里。二相公急了,他翻身起来拿出那包藏了一个冬的板栗,飞也似的到了山桃家后面的小山岗。
可是迟了,十几辆小车组成的一支庞大的迎亲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一身白色婚纱袭地像仙子一样的山桃在乡亲们的声声祝福中,带着幸福的灿烂笑容钻进了披红挂彩的小轿车,那个看起来比二相公的年龄还大的包工头就站在车旁给山桃关车门,她的亲人们满面是光地上了其它的小轿车。
在又一阵的鞭炮声中,迎亲车队浩浩荡荡绝尘而去,留下满院子意犹未尽的乡亲们。二相公的一包板栗不知何时从手中掉下来的,一粒粒地正顺着山坡滚。二相公死死闭上眼睛,可眼泪还是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往闸门外涌。
两天后,二相公提上简单的行囊出了门。村里人问,二相公,要出远门啊?二相公点头,说,出去打工,有机会再捞个包工头当当。人们摇摇头,不置可否地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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