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化作一缕香烟萦绕，将在这儿永远等着你……

那一年，已过去了那么久，久到让我的记忆也模糊起来。我记得，那时，林子里突然起了罕见的大火，到处都是焦灼的黑烟。我被熏得快抬不起脚步，我甚至感觉身体升了起来，就要死了吗？我微微睁开双眼，看见无数的枯木在我的身下急速倒退，原来，是一只白狐叼着我奋力奔跑。

我被救了出来，白狐喘着粗气，关切地望着我，他的眸子不像是兽类的，而是如人一般包含了浓重的情感。远远有一只火狐蹒跚地走近，我看见她的左眼上方已被烧伤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让白狐心疼地舔舐。

后来我知道，他们都是狐妖。救我的白狐名为易沧，而那只火狐，是他的妹妹狐岐。我随他们到了他们的林子里，这里灵气很盛，一只普通的画眉都可能幻化为一名美貌女子。

我同易沧他们一起修行，即便有被道士诛杀或堕入魔道的危险，我也不怕。因为我早已离不开易沧温凉如水的眸子。在他化身为一个美丽的白衣男子时，我就爱上了他。幸运的是，他亦爱我。

我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感受来自他的体温。易沧常常抱着我到街市上去，遇见了道士，我们就没命地跑，这样的日子缱绻甜蜜，令我意乱神迷。

一日，易沧对我说，小狸，你可以幻化为人了，不如明日我们扮成一对人类夫妻，去游玩一番可好？从那些市井女子的爱慕眼光中看，我便知道，我的易沧是多么优秀的男子。所以，我亦要成为足以和他匹配的女子才行。

至少，要比狐岐美丽。狐歧虽然在那一次大火中烧伤了面容，但那一块烧伤被她巧妙用蝴蝶的花纹给隐了去。纵使她冷漠如冰，但她依旧有着惊人的美貌。

我一定要修炼到完美的地步，我一定要向易沧展示我最美丽的笑靥。

夜里，易沧顺着我的毛发，在我耳边叹息道，小狸，我可以等你，多久都无所谓。我想，我知道你无法释怀的事了，没关系，无论怎样，我都会很爱你的……

听见他温柔的低语，我忍不住想搂住他，所以我决定，明天，就是明天我将用我最完美的姿态在他的眼前绽放。

那一天，是我300岁的生日。一只下等狐妖修炼成精的第300年。那300年是我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岁月，无论黄泉碧落，我都不可能再在任何地方，寻到那300年里的温暖。

第二天，易沧说有东西要送给我，让我在城门外等着他。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以后，我就来到河边，变成了一个红衣的女子。抚摸着漆黑的长发，我忐忑地向河里望去。那的确是一张精致的脸，美到让我诧异，让我窒息。丝毫不逊色于狐歧的美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变成女子的自己，竟是愣在河边良久。

我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易沧，易沧他一定会喜欢的！我跑去与他约定的地点，远远地，我便再也挪不动脚步。我看见一个老道士站在那里，他的白衫上还沾有点点的血迹。还有狐歧，她抱着一只白狐萎靡的身体泣不成声。

我顿时觉得双脚再无力量，直直跪倒在那里。

易沧！！！

我听见自己破了音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却无半点力量上前。狐歧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渗出了血，她的眼中，有着刻骨的恨意。我只觉得背脊传来阵阵寒意，狐歧对我狠狠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介意身为狐狸身上的味道，所以易沧才会去做那样的傻事！

这时，一个精致染血的香囊滚落在我的脚边。我将它拾起，原来，是这样么？因为我无心的一句戏言，令易沧送了命？甚至，他都没有见过我的样子？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抓住老道士的衣领，撕心裂肺地冲他喊，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易沧？不过是个香囊，为什么要杀他？！

道士捻了捻胡须道，香囊本身不重要。我盯上这只狐妖有些时日了，以前念在他只是作些小怪，并没有伤及无辜，也就罢了。但今天，他竟然公然去抢胡商的行李。还伤了其中好几个人，老夫也是尽我的职责罢了。还望你们好自为之。

我死死盯住他，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你难道就不怕，今天我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么？

他淡笑，你这只小狐妖，若对任何妖物我都怀有恻隐之心，不严加惩治，那我还有何用？况且，不杀你们两个，我已是仁至义尽。念在你们都还本分的份上，老夫再告诉你们一件事，这只白狐百年后可投胎为人，只是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记起前世的种种。而你们，只要诚心等待，不祸害人间，定会与他重逢。但他日你们若做了违背天理的事，老夫也定不会轻饶！

望着道士远去的身影，狐歧冷笑一声，抱着易沧的身体，她冷冷对我说，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站在原地，任西风肆掠。然后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香囊，仿佛听见了易沧的承诺，他说，小狸，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任何遗憾。只要你想的，我都会去替你拿来。那时，我不过是对着西域的异香随口一提，哪知，却葬送了我一生的幸福。

将香囊收好后，我决心听从那老道士的话。等，诚心的等。

易沧，即便万物凋零，天地仓皇，星辰坠落，我都会等你，只为让你将我一面，让你见我最美的笑靥。就算下一秒便为毁灭也好，我都愿意等你，就像当初你对我说的那样。

我回到林子里，日日在一棵参天古木打坐，修炼。时间对我来说，不具任何意义，失去易沧的我，就如失却魂魄的行尸走肉一般。生活再无目的，再无色彩。深夜，我便站在城门上，像等待良人归来的女子一样。夜风将我的红衣撩起，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呜咽。望着东方发白的天空，我无奈地叹气。

你，到底要何时才能回来？又是200年过去了，狐歧彻底消失在这片林子里，带着易沧的身体。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亦无颜去见她。她是那么爱易沧，那么爱她的哥哥，她惟一的亲人，几百年来她惟一的温暖。

我已在这里守候了两百年，为何，你还不肯归来？又是一个失望的日子，我转身掠下城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地马蹄声，我回头望去。一匹西域宝马向我奔来，它的背上，还驮着一个白衣的少年。他的长发倾泄而下，挡住了他的脸。我这时才发现，他受伤了。

勒住缰绳，我扶起那个少年，闻到一股极为熟悉的香气，难道说……我如死水一般的心，刹那间起了一丝波澜。我拨开他的黑发，那张刻骨铭心，百年不变的脸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重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我失声痛哭，唤他的名字，易沧！易沧！一声又一声。可是，他依然耷拉着脑袋，面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我将他带回林子里，让他躺着我的怀里，替他处理着伤口。

到底是谁如此狠心啊，看他现在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竟然被人弄断了四根肋骨，刺伤了肺叶。想着想着，我再度落泪。抚着他此刻还很青涩稚嫩的脸，我百感交集，真不知他醒来后，和他说些什么才好。

我沉浸在极度的欣喜中，完全忘记了我他和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中间横亘着那200年的岁月，怎么也无法填补的鸿沟，被我遗忘了。

他在梦中呻吟着醒来，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他亮如秋水的眼睛。眼神却不复温柔，看着心爱的人用那样冷漠戒备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尖锐的疼痛起来。他忘记我了吗？如果这样，他还会爱着我吗？我要不要先告诉他我们的事呢？

你是谁？是景妃派来杀我的人吗？他吃力地站了起来，吐出的话却一点也不结巴，甚至可以说是冷硬如磐石。

我的手僵在半空，久久回不过神来，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衣饰，当真是华丽高贵，莫非，他已投身在王族里？我淡淡一笑，站了起来，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已经和我一般高了。我说，我是这个林子里的狐妖。我打了一个赌，只要他露出一点恐惧或是厌恶的神色，那我立刻便走，永远消失，不再牵绊他。

但他只是冷冷看了我一眼，继续问，为什么救我？

我笑，因为我爱你，太爱你。

或许是我太过认真的表情吓着他了，他明显怔住了，英俊的脸不再冷若冰霜，而是呈现出一个孩子应有的羞涩，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叫什么？

望着初升的太阳，我满足地叹息道，我是一个会永远守护你的人，保护你的人。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都要告诉你，我会一直帮助你的。我的名字叫……胡离。

少年的易沧还是半信半疑，他说，虽然我还是怀疑你，但很奇怪，看见你，我并不讨厌。好吧，你说你不是景妃的人，又说你是狐妖，还说要帮我，那就去杀了景妃证明给我看！他说这话时，眼神突然溢满了杀气，让我心寒，让我陌生。

我问，可以告诉那景妃到底是谁吗？

不愿帮我就算了，别刨根问底。说罢，他翻身上马，牵动了伤口，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痛苦，但随即被忍住。一个孩子，拥有这样的表情，真不应该。我看着他，仿佛看见的不是易沧，而是另一个人，那样陌生，芥蒂，却让我忍不住要去爱惜。

我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去，我去杀了那个景妃，但你要答应我，让我留在你身边。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好。

我便笑了，掂起脚，吻了他的脸颊。冷漠的少年居然红了脸，我心底的花怒放起来，这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我不会再错过。

于是，我随转生的易沧回了王城，他今生的家。我隐了形，随他进入宫殿，拜见他的父王，大契国的国君。

他的父亲是个很有气魄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有着王者的气息。此刻，他高高在上，问道，修涯，你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宫里为你整整担心了一个晚上！景妃也彻夜未眠陪在朕的身边，你如此任性，动辄离宫出走，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原来，这一世，他叫修涯，得知他名字的那一刻，我突然失落起来，他已不再是两百年前的易沧了。

修涯低着头，所以他的父亲看不见他冷酷的表情和阴枭的笑容，只听他说道，孩儿该死，对不起父王和景妃娘娘的苦心，更对不起故去的母后。

我在他的身旁向上看去，果然，他父王的身边坐着一个妖娆的女子，锦衣华服，千娇百媚，眼神却无比恶毒。看来她很受宠，连国君上朝都陪在身边呢。

此刻景妃笑道，王，这也怪不得大王子啊，他才死了母亲，心情不好也属人之常情，您不要吓着孩子。说罢，众目睽睽之下，那景妃竟与大契的国君缠绵起来，最后他的父王大笑着抱起景妃向内殿走去。

修涯还是笑着，却越发让我害怕。出了正殿，我显出身形，拉住他，说道，看来那景妃已得罪你多时。

他突然回过头来，奇异地笑道，今晚，我们先杀她的儿子，我的弟弟，大契的太子！

我的笑容突然僵硬，不可置信地说道，那可是和你血脉相连的弟弟啊，那是你的亲人，虽然我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和景妃的仇恨不关他的事啊！

修涯还是那样笑着，说，自从母亲死后，我就没有亲人了，那个国王也不是。

我震惊地看着他年轻的脸，突然莞尔，那好，就今晚，我帮你做第一件事。

这样血腥的夜晚里，月色却是出奇的皎洁，像几百年前无数个日夜，易沧总会在这样的夜里拥着我入睡，给我讲无数动听的情话……想到这里，我的眼神蓦然转为凌厉，尖利的指甲撕开了一个宫女的咽喉。来到太子的床边，原来，所谓的太子，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修涯和景妃的仇恨已经到了这一步吗？

无暇再顾及其它，我在那孩子发出尖叫的同时了解了他，鲜红的手指在月光下诡异而妖娆，我轻巧地隐进窗外的大树上。

不久，景妃和国王闻声而来，点亮了蜡烛，眼前的景象差点要了那女人的命。

太子小小身躯已经血肉模糊，他的心被我挖了出来，为了让修涯高兴，我做第一件违背天道的事，还如此残忍。修涯也赶了来，他甚至轻袍带缓，全然局外人的模样。他吃惊地大喊，父王，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谁会下得了如此毒手？

景妃几乎站不稳了，她的眼神分明已认定修涯就是凶手，且有着刻骨的狠意却无比妖艳的笑起来，她说，大王子，放心，若是查出这人来，我定叫他粉身碎骨！五马分尸！

修涯却仍是惊痛的模样，他拉住他父王的衣袂，道，父王，请您一定要振作，为王弟报仇！

这种事不用你来提醒朕！忽然，国王反手挥开了修涯的手，甚至将他打倒在地，他的嘴角渗出了细细的血丝。但还是倔强地笑道，还请父王珍重。

我在他寝宫旁的大树上等着他，他回来，看见我，笑了起来，原来男子的笑也可以倾国倾城。他一笑，就倾了我的国，倾了我的城。

他上树来，还是笑着，但我并不觉得他高兴，而是仇恨被完全点燃的阴枭与恶毒，还带着噬血的欲望。他说，你做得真漂亮。

你真的这么恨景妃吗？我问他。

修涯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她那种贱人的存在，根本就是玷污了大契。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是王后呢，却在3个月前被她杀死。当时，她独宠足有五年，她的儿子将我从太子的位置上挤了下去，我的母亲已经形容枯槁，对生活不再有任何希望，而她却依旧觊觎王后的宝座。就对我母亲下了毒手，甚至还要杀了我！五年前，她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妓女，是我的母后将她赎了身，她才有机会进了宫，见到我父王。可是，你看那个b*子，那个下贱货，她是怎么“回报”我母后的？

这样么。原来，易沧，你投身在这样肮脏的宫廷里，你还能拥有前世那样纯粹的爱我的心吗？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是那个香囊的味道。200年了，还没有从他的身上消失？我安慰自己，他还是他……

太子惨死宫中。出了这等的大事，朝野上下自然是炸开了锅。景妃因此大病不起，甚至神志有些不清，大契的国君看着心爱的妃子如此憔悴，更是罢朝整整三天。而修涯，却在花树下闭目休憩，嘴角还噙着微笑。

此后，我又替修涯铲除了一些景妃那派的大臣。两月后，景妃病逝。大契国君命令举国为景妃默哀。

阿离。修涯唤我，那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的新名字。我笑着回应。他说，阿离，我一定要夺回我失去的一切，你要帮我。

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不管做什么。

修涯一笑，不要这么严肃，我只是想说，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你的身份这么神秘，有人已经怀疑了。

想起这几月来，已有不少人看见我和修涯比肩而行，流言蜚语也是免不了的吧。我打趣道，不如，你就娶了我吧。

他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接着是让人窒息的沉默。是修涯身上的香味，那个香囊的香味唤回了我的思绪，我淡淡一笑，逗你玩儿呢，我是很爱你，但不会对你死缠烂打。

忽然，修涯拥我入怀，就在这几月，他已高出我许多，他贴在我的耳边说，先委屈你一阵子，到时候……到时候，他似乎很犹豫，他说，到时候我会来娶你。

他的一句话，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违背天道算什么，我只要我爱的男子也爱我。

后来，我回了那片林子，修涯说，时机一到，他就接我回去。于是，我便安心地守在林子里。听说大契的国君在景妃死后没有再碰过其他任何女人，也不再颓废下去，而是疯狂地治理国事，甚至到了癫狂的状态。还听说，他在半夜里经常呼唤景妃的名字，醒来时竟咳出了血。

大臣们开始商议立储君的事，修涯，终于夺回了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这一日，我突然遇见200年前那个道士，他竟然还没死？后来我知道，他已算个半仙了。见到他，我正欲道谢，他却冷然对我说，你还真是不知好歹，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我愣住，随即苦笑，你知道，我有多爱他。

老道士目光犀利，言语如刀，他说，两百年过去了，你以为他还是当年的白狐易沧吗？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走前还不忘警告我，今天放过你，不过是可怜你的身世，望你收敛一点。若再做什么违背天道的事，就决不会放过你。

那晚，我梦见了易沧，白衣的易沧，他笑着唤我，小狸，小狸……渐渐地，我便看不清他的脸，他离我越来越远，那一声声温暖的呼唤，突然变为另一个阴冷的声音，是修涯在喊我，阿离，阿离……

我从梦中惊醒。我已不再是两百前的小狸，而他，亦不是那个易沧。我开始怀疑，我的追寻是否没有任何意义，我是否，早该放弃？易沧，两百年前便死了……可是，修涯是他的转生啊，他还是他啊，我没有办法不去管他，不去爱他。因为至始至终，他都是我爱的男子。

夜凉如水，我还是站在城门上，望着王城，等着那个人。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真的来了。他骑着那匹西域宝马，来找我了。

他说，阿离，我接你离开。

我笑了，一年过去了，他蜕变得如此惊人，他已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不再是稚嫩的孩子。此刻，他的笑那么温暖，和两百年前无异。我跳上马，坐在他的怀里，奔向王城。风呼啸着掠过我的耳际，熟悉的感觉，就像初遇易沧，他救我时的情景一样。

那个夜晚，我的易沧，他似乎真的回来了，在寒冷的夜里，我躺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

我喃喃道，你回来了吗？易沧……声音低微，他没有听清。

他说，阿离，有一件事，要你帮我。我点头，他在我耳边低语，黑暗里，我蓦地睁大了双眼。

他对我说，阿离，成为我父王的妃子。

我的震惊没有让他的神色起一丝丝的变化，他的眉目在清冷的月光更加锐利坚韧，像一把利器，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坐起身来，望向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

修涯叹出一口气，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你说过，你愿意帮我的，不是吗？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恨的不仅仅是景妃，还有我的父王，和曾经欺负我们母子的人！我要让他被大契的子民从王位上撵下去，我要报复他！我不要他死，我要他遗臭万年，受尽唾骂！我要让他尊严扫地，让他后悔他对我母亲做过的事！说起仇恨，修涯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狂热，和恶毒的笑意。

易沧，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你吗？他的暴戾，乖张，让我根本无法将你的温柔儒雅和他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的沉默，修涯有些紧张起来，他拉住我的手，问我，你是不是不愿帮我了？从一开始你就骗我的？你根本就是觉得我好玩儿，才逗我玩儿的是吗？

他语气中的受伤让我的心又疼了起来，我实在有些读不懂他。残忍。阴枭。冷漠。受伤。倔强。孤独。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只极力保护自己的刺猬，患得患失，能利用的都利用，伤害了很多人，却需要有人去温暖。

我笑了笑，修涯，你答应我，一定不要忘记我为你做过什么。也不要忘了，我是一只能够轻易取人性命的狐妖。

那是我为了拴住他的心而说出的话，其实那样危险的语言，我根本不可能在他的身上兑现，只是两百年的距离，让我很害怕，怕他终究还是要离我而去。我可以不要绝世的美貌，高强的法力，但我不可以不爱他。

修涯的脸隐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握在我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那些不会笑的美丽女子，让她们的国君绞尽了脑汁，只为博伊人展颜。

此刻，我身着似血的红衣，坐在大契国君的身边，下面跪倒的是朝拜的臣子们。我取代了景妃，成为和王寸步不离的离妃。

我跟王说，我要在大殿上看见所有人给我下跪，我要在大殿上有一个纯金且镶有11颗夜明珠的宝座，我要朝中武功最高强的大将军负责我一人的安全。王问我，是不是这样，你就会高兴？

我说是。于是，这一切，我都拥有了。但我还是终日面无表情，王将我压在身下，有些恼怒地问我，你为何还是不笑？为何还是郁郁寡欢？我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有些僵硬地说，王老是把我当成景妃，连我的宫殿都是她的。

这个霸主，这个充满王者气概的男人沉吟了片刻，说道，朕如你所愿。然后，他命令放火烧了当年景妃的宫殿，为我重新建了一座更加奢侈的楼宇。在那一刻，我听见臣子门不满地抱怨他们的国君，抱怨他的骄奢淫逸，抱怨他的种种罪恶。于是，我对着王笑了。倾了他的城，倾了他的国。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似乎已成为亡国的标志，但我要亡的，只是他一人的统治，以此让修涯名正言顺的登基。

身边的人已经熟睡，我轻手轻脚地往修涯那里跑去。

苍白的月光下，我看见了修涯，还看见一名与他纠缠的女子。那个香囊浓烈的香气和着修涯滴下的汗水传到我的鼻里，我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中，我近乎狠毒的声音响起，我说，那女人是谁？看我不杀了她！

那女子尖叫一声，然后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修涯拦住我，冲我大喊，你疯了吗？这是要干什么？我尖利的指甲已然划破了他的皮肤，我狠狠对他笑道，你忘记我说过什么吗？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吗？

修涯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迟疑，而更多的是厌倦？

他厌倦我了？

但他的语气依旧寒冷如刀，他说，你也不要忘了，我终究是大契的太子，是一个男人。

哦，我的确是忘了。在大契，除了他的父王，他便是最尊贵的人，还是最尊贵的男人。后宫的女子，他有谁不能去碰？

只是强烈的嫉妒淹没了我的理智，与其与我不认识的女人厮混，还不如安排一个我熟悉的人。我抬起头，妖娆地笑道，既如此，我一定会和王一起早日为你选择一个贤良的太子妃子的，太子殿下。

次日，我就物色好了人选，当今大将军，也就是如今我贴身护卫的女儿。是个难得的贤惠的富家小姐，但在相貌上她的确是差强人意了些。这样的女子，光看容貌，就算我是男人，亦不会动心，我的确有些刻意的报复。

修涯的父王却很满意，他搂我如怀，笑道，爱妃还真是体贴入微。太子妃，未来的王后，自然是要贤惠而不是太过貌美的。

我拉下脸，直起身子，对他道，是因为臣妾长得漂亮，大王才不愿让臣妾当王后的吗？

王宠溺地笑道，爱妃介意这个？如今朕独宠你，当不当王后还有什么重要的？

我缠住不放，我就是在乎，就是在乎！我就要当王后！

离妃，不要太过放肆！我入宫半年，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凝重的语气同我说话。我拂袖而去，还不忘怨毒地说一句，臣妾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陛下了！

虽是这样说着，但当修涯的父王半夜摸黑爬上我的床的时候，我还是接纳了他。

我冷笑一声，大王不是不要臣妾了吗？

他显然是喝了酒的，语气醉醺醺的，他说，爱妃啊……王，王后，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你，知不知道，当年……她做得有多出色啊……

王口中的“她”定是修涯的母亲了，原来，无论景妃如何得宠，结发妻子的情谊，他还是惦记着的吗？

令我吃惊的是，第二天，他便改变注意，准备册封我为王后，同时替太子迎娶太子妃。望着被秋风卷起的落叶，我奇异的笑起来，道，陛下，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爱妃，你终于笑了……我听见他说。

这是大契开国以来，鲜有的盛事。我的册封典礼之后，紧接着就是太子的大婚。我当然知道修涯不愿意，我其实又何不痛心呢？想到他今后日日都会拥着另一个女子入眠，我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我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但每每他和那个女子雪白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时候，我就不可抑制的嫉妒，想要破坏。为了报复那个女子，我甚至杀了他近身的所有侍女，一个不留，且手段残忍，我在警告修涯。

一直没有告诉修涯关于前生的事，因为我想要他顺其自然地爱上我，而不是受前世的牵绊，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反正，今后的事，今后再说。

修涯娶回那个小姐后，我见到他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对着我，他开始沉默起来，他的怀抱不再温暖，不再让我眷恋。我问他，修涯，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回头望我，眼神复杂，甚至还夹杂着恨意。我听见他清楚地对我说，早知你是如此心恨的女子，我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你扯上关系。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修涯，我是因为太爱你。

哼。他冷笑一声，便不再做声。

我清楚得很，修涯没有和我撕破脸，是因为他怕我。几天前，我去找他，与他温存。半夜我一直看着修涯的脸，他不知为何突然惊醒过来，看见我一直盯着他，竟失声叫了出来，脸上的恐惧之色让我的心痛了好久。

深爱的男子今生竟如此畏惧我，当初正是因为他我才杀了人的，可是如今，他开始躲我了，甚至时刻开始担心自己的性命……不忍再想下去，我离开了他的寝宫。

他的父王皱眉问我，我的王后，你为何又不笑了呢？

我不做声，这时，一个宫女盛上茶，喝的时候急了点，被烫着了，这几日我正窝火，找到了发作的机会，我立刻爆发出来，来人，把她拉出去了砍了！

听见殿外传来宫女的惨叫声，我的心情突然好转，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原来，你喜欢这个？大契的国君自说了这句话后，开始好杀噬血起来。每每有血腥的场面，他居然会设宴邀我一起去。看着这个男人手上的血污越来越浓重，我嫣然一笑，那是我入宫以后，笑得最灿烂的一次，我执起酒杯道，陛下，臣妾敬您一杯。

在无数奢靡浮华的尘埃中，我落下泪来，易沧，500年前，你我都是狐妖，500年后，修涯，我要和你一起做人……

三月后的一天，我遇见修涯的妻子，我为他物色的太子妃。她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见到我，她忙行礼。我问她，这些日子，太子待你可好？她的眼眶一红，抽噎起来，娘娘，我好委屈！

我安抚她，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自从新婚之夜后，修涯便在没有碰过她，连正眼看她都不曾。后来他知道，修涯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听说之前一直隐居山林，美丽得不似凡人。后来被修涯接了出来，那女子的名字里似乎有一个“狸”字。

早已听不清那女子还在说什么，我激动快要落下泪来。我以为，修涯是爱我的，因为我的血腥他才开始躲我，其实他是爱我的。于是那天晚上，我用尽一切办法，终于找到了那个半仙道士。

修涯告诉，明晚，他就会率军逼宫，篡取帝位。我笑靥如花，修涯，到时候，你就会娶我是吗？

他抿了抿嘴唇，过了好久才说，是的。

够了，有他这样一句话就够了。我早已说过，易沧，我会等你回来，就算前面是地狱也无所谓。

那晚，整个宫殿都被包围起来，王一直在喝酒，醉了，笑道，修涯这孩子一直恨我，从我辜负了他的母后开始。我一语不发，看见他拿起长剑，自刎。

最后一刻，他唤了一声，王后……那一定是修涯的母亲。因为这是第一次，我入宫以来，他的眼中没有我的影子。

我起身，换上准备好的嫁衣，着上精致的妆容。这时，有宫女奉上一盒胭脂，颤声道，娘娘……

你下去吧。我接过胭脂后，久久回不过神来，只喃喃喊他的名字，易沧，易沧……我还是将胭脂细心涂抹好，一丝不苟。修涯推门而入，随行的，还有文武百官，我听见太监尖着嗓子念着：离后祸国殃民，残忍恶毒，正所谓红颜多祸水……先帝已故，离后当随之。我淡笑，看着修涯和站在他身边的，狐岐。

我已经涂上了胭脂，修涯，你不用心急，我不会苟活。狐岐，你终于，如愿以偿。

毒开始发作，有血从齿缝中渗了出来，我又笑道，只是，原来，你真的不是我的易沧，我的易沧，怎会连我都认不出来，还用，如此猛烈的毒药害我。修涯，我已经是个凡人了，不用这么厉害的药，我都逃不过一死……

狐岐的脸美丽依旧，狠毒的眼神中也有震惊。

那天，我见着了那个道士。我罪孽深重，他迟早会杀了我，我求他，让我做一回人。他应允了。三天，三天之后，我就会死，并且魂飞魄散。修涯，你连三天都等不及了吗？

老道士告诉我，当年的香囊其实是一对。另一个被狐歧拿了去，她先我一步变做人类，遇见修涯。她不是他的妹妹，而是被易沧所救且爱他的女子。从易沧抛下她在火中救下我，从她的脸上多了那一块伤痕起，她就一直恨我。

今生，她用“小狸”的身份唤起修涯前世的部分记忆，且一直和他隐秘地生活在一起。他真的不再是他，他有的只是他的身体，而真正爱我的易沧，早就死在了两百年前……

这个香囊我一直没有用过，本打算在修涯娶我的那日带上，但如今，我只是苦笑一声，将它拿出，对修涯说道，今生，你我都爱错了人……

修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硬如铁的他竟然哭了，他跪倒在我身边，抱住我渐凉的身体泣不成声，原来，你才是小狸……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笑道，因为，你已不是易沧……

后来传说，大契离后的尸体不翼而飞。在她死去的那个宫殿，一直都萦绕着一股中原罕见的西域香。

一直。

-全文完-